不遠(yuǎn)處，裴星毓從后面追上程憲章，朝馬車內(nèi)說道：“子均，你之前提的事不必掛心，我明日就給沈先生送信過去。”

程憲章“嗯”一聲，回道：“多謝。”

裴星毓連忙擺手：“沒事沒事，小事一樁。”

說完忍不住看看后面，湊近和他道：“你見到了沒？”

“什么？”

“就……我大嫂的妹妹啊，虞三小姐，沒見你們打招呼呢。”裴星毓也操起了閑心。

程憲章面不改色，淡聲道：“沒什么好打招呼的。”

裴星毓無奈：“行，你去吧。”

過后卻又道：“她是新寡，這是第一次出來，以后多半是在京城找夫婿了，不過她長(zhǎng)得好看，倒不愁嫁。”

程憲章神色微怔，問他：“你說什么？”

“什么什么？”裴星毓不解。

“什么新寡？”程憲章問。

裴星毓道：“洛陽那位啊，虞家表哥，三個(gè)月前沒了，說是腦疾，你沒見虞小姐穿的素衣，為亡夫戴孝呢。”

程憲章半晌才“哦”了一聲，平靜道：“倒沒注意。”

“行，你去吧，路上慢點(diǎn)，我回了。”裴星毓說。

程憲章點(diǎn)頭，打馬向前。

夕陽漫天，遠(yuǎn)處是彩緞一樣的五色霞光，將浩大繁華的長(zhǎng)安城包裹。

回到家，程憲章照例前去母親的順福堂請(qǐng)安。

他幼年喪父，由寡母一手帶大，到京城做官后便將母親接了過來，晨昏定省，哪怕如今身居高位也從未改變。

到順福堂，程憲章問母親安，在她身旁坐下。

周氏有一副姣好的容貌，哪怕年過四十仍然能看出五官的秀麗，只是面容比其他京城貴夫人蒼老，且右臉頰上有一片奇怪的傷疤，一點(diǎn)一點(diǎn)，像是出家人的戒疤。

這疤痕京城無人不曉，因這疤是她自己燒的。

程憲章五歲時(shí)父親便病故，周氏那時(shí)是方圓百里難得一見的美人，娘家哥哥要她再嫁，她不肯，哥哥逼迫，她就順勢(shì)拿起亡夫牌位前點(diǎn)著的一把香，杵在自己臉上，將自己毀了容。

此后沒人再逼她改嫁了，家中又清苦，她便替人洗衣、熬夜做針線，再由族中親眷資助，供程憲章讀書科考。

程憲章到底也爭(zhēng)氣，一試即中，名列前矛，成為那一年的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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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這一生的決絕和辛苦，在程憲章身上有了個(gè)圓滿的交待。

此時(shí)她端正坐在明間堂下，待程憲章坐下，便和他道：“下月蘇家二房的滿月酒，禮我已備好，到時(shí)你可有空與我同去？”

“不一定抽得出時(shí)間，全由母親安排就好。”程憲章說。

周氏本就沒抱希望，只好說道：“那到時(shí)候再看吧，待滿月酒之后，咱們便去蘇家正式提親，中秋后成婚。”

程憲章抬起頭來，眼神中有些許情緒流動(dòng)，卻一言未發(fā)，最后沉默許久，說道：“是。”

周氏看他神色，問：“你不是很愿意？”

程憲章回道：“成婚這事，也不必太著急。”

周氏立刻搖頭：“不可不急，你已二十有七，卻無一個(gè)子嗣，以后如何向你父親、向程家列祖列宗交待？此事就這樣定了，不可再耽擱。”

程憲章再次陷入沉默。

周氏能看出來，他并不喜歡這樁婚事。

但能挑的都挑過了，蘇家姑娘已是最合適的人選，她不覺得人家哪點(diǎn)配不上他，也不覺得他的婚事還能拖下去。

所以她最后只嘆息了一聲，隨后關(guān)心地問他：“裴家宴會(huì)怎么樣？”

程憲章頓了頓才說：“就是尋常宴會(huì)。”

周氏微帶了不屑道：“我知道他們這些人，平日就錦衣玉食，宴會(huì)自是大大的排場(chǎng)，唯恐誰不知他們家有銀子。”

程憲章不出聲。

隔了一會(huì)兒才道：“母親，我還有些事沒做完，便先過去了。”

周氏看著兒子，欲言又止，總覺得自己和兒子越來越生疏了，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duì)，最后沒想明白，只能點(diǎn)點(diǎn)頭。

程憲章又向母親行了一禮，離了順福堂。

這個(gè)新宅里，順福堂與錦繡園是兩路獨(dú)立的院子，只有走廊連通，若不刻意過來，平時(shí)幾乎見不到。

程憲章就去了錦繡園。

順福堂種了許多瓜果，錦繡園卻種著大片的奇花異草，一點(diǎn)都不冤枉“錦繡”兩個(gè)字。

種是種了，但程憲章是個(gè)對(duì)花草沒太多留戀的人，就像正房前那一大片牡丹，平時(shí)都交給花匠在打理，他從沒照料過，甚至也很少駐足。

但此番經(jīng)過小徑，待要進(jìn)屋時(shí)，卻突然回頭，看向牡丹叢中，胭脂色的牡丹開得正盛，一黃一白兩只蝴蝶正在花間翩躚起舞。

他不由怔神，看了許久。

連續(xù)幾天，虞瓔過得好辛苦。爹娘祖父輪番說教批評(píng)，數(shù)落她當(dāng)初多任性，多沖動(dòng)，如今又有多自食惡果，年紀(jì)輕輕，倒守了寡。

原以為忍過最開始幾天就好了，但這日子卻沒完沒了，致使她原本就憤郁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

她只好躲出去，去見以前的手帕交許嬋。

以前許嬋、蘇如月、她，三人是好友，后來她和蘇如月決裂，許嬋義無反顧站在了她這邊，她感動(dòng)得不得了，與許嬋兩人感情更好了，兩人分隔兩地，也時(shí)常通信。

許嬋胖了一圈，因此見到她大吃一驚：“你怎么這么顯小，這么瘦，怎么還和以前一樣呢？你也生過孩子了呀，竟一點(diǎn)沒胖？”

提起孩子虞瓔就心虛，干笑一聲，回道：“那不是……經(jīng)常吐么，就沒胖。”

“哦，你懷孕吐？我倒不吐，就是餓得慌，可好，再也瘦不下去了。”許嬋說。

虞瓔笑道：“你本來就不能像以前那么瘦啊，現(xiàn)在多好，臉上圓潤(rùn)了，氣色好了，比以前更端莊富貴。”

“還富貴呢，我如今都是節(jié)衣縮食了。”許嬋說。

圣上要提拔寒門，一邊大興科舉，一邊打壓世家貴族，他們這幾家日子都不好過。

所以如程憲章這樣的朝中新貴才讓那么多人追捧。

虞瓔在許禪院中與她聊了一會(huì)兒，許嬋的嬸母來送茶葉，見她在，就正好坐下來一起聊天。

聊著聊著，就聊到程憲章身上，嬸母言語中多有惋惜，感嘆虞瓔當(dāng)初不該與程憲章和離，要不然今天就顯貴了。

虞瓔最不愛聽這話，且自從知道他要娶蘇如月的妹妹，心里一直就憋著氣，此時(shí)冷一聲，回道：“有什么好惋惜的，一個(gè)火坑，誰愛跳誰跳。”

嬸母眼中一亮，馬上問：“怎么叫火坑？”

因嬸母這神情，讓虞瓔突然想起來許嬋夫家這位嬸母最是喜歡東家長(zhǎng)西家短的，你今天和她說和夫君吵架了，讓她別說出去，明天滿京城都知道你們?cè)隰[和離。

虞瓔帶著滿腔的怨恨，把心一橫，同嬸母道：“怎么不叫火坑呢？嬸母可知，我當(dāng)初在家都是吃小廚房，有四道葷，三道素，一份湯，兩道點(diǎn)心一道涼菜，這是份例，若我突然想吃別的，就再加，可你猜我去了他們家，吃的是什么？”

嬸母想起來程憲章出身貧寒，由寡母帶大，當(dāng)初也還沒升官，日子肯定清苦一些，便道：“自是比不上虞家。”

虞瓔道：“兩道咸菜，一道瓜葉菜，再一碗黃米煮的粥，還摻高粱米呢，我家養(yǎng)的看門狗也不吃這個(gè)呀！”

嬸母吃了一驚：“這……也太差了一點(diǎn)吧，再說就算他們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你當(dāng)時(shí)嫁妝可不少，你可以自己吃小廚房。”

“哪有那么好的事，他母親吃黃米粥，我怎能吃粳米飯？他家可沒小廚房，嫌廢柴火，要我得跟他們一起吃，我一氣就回娘家了，他也不來接我的。”虞瓔說。

“且他這個(gè)人，他母親說什么就是什么，他母親看不慣我戴金釵，看不慣我做新衣服，看不慣我回娘家，看不慣她兒子和我在一起，就連新婚夜，都故意裝頭疼，要她兒子陪她睡，我們新婚夜都沒有圓房的。”

嬸母聽得目瞪口呆：那可是新婚夜啊！

許嬋也驚了，問：“飯菜不好的事我聽你說過，這新婚夜的事以前怎么沒聽你提？”

虞瓔道：“這么丟人，我怎么說得出口？我和他成親一年多，真正同房也沒幾回，他母親看不慣我，才成婚半年就要給他納妾，納的還是他姨媽家的親表妹，他也歡喜應(yīng)下了，那年七夕，我自己一個(gè)人，他陪他表妹去過了。”

許嬋嘆息：“難怪你要和離，我當(dāng)時(shí)還想勸你，哪里知道是這樣。”

嬸母也道：“就是，納表妹進(jìn)門算什么事，這婆婆喜歡外甥女，到時(shí)誰是妻，誰是妾？”

許嬋也跟著生氣道：“這還真是火坑，好在你和離了，我記得你是七夕之后不久和離的？就為這事？”

“主要倒不為這事。”虞瓔說。

兩人立刻問：“那是為什么事？”

虞瓔看看門外，小聲道：“最主要的是，他不太行。”

許嬋與嬸母聽得一愣，許嬋都驚了，還是嬸母有定力，小聲問：“什么……不行？”

“唉，不行就是……那個(gè)不行啊，就是……”

許嬋與嬸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虞瓔這才娓娓道來：“差不多……數(shù)三下，就能結(jié)束。”

許嬋立刻道：“難怪你在這邊沒懷孕，一去洛陽就懷上了！”

虞瓔輕咳一聲：“那當(dāng)然，他不行，但我表哥他……挺正常的。”

“我說程大人怎么一直不再娶呢，原來是為這個(gè)，這就全都說得通了！”嬸母一拍大腿，有知曉一個(gè)大秘密，茅塞頓開之感。

許嬋拉住她道：“這樣我就不替你可惜了，和離了好，這日子有什么好過的，那蘇家，他們樂意賣女兒，就讓他們?nèi)ベu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