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令一下,營中氣息便沉了下來,如風入林、如箭上弦。
次日三更未至,灶火便已升起,蒸汽氤氳中,有鐵甲輕撞之聲。
五更拔營,天色尚黑,大軍無聲上山,似一條緘口的鐵龍,臥于山脊,冷眼俯瞰那座蠻寨。
天光乍破,晨曦透林,第一道光落在刀鋒之上,也照亮了谷中驟起的喊殺聲。
塵土翻飛,殺氣撲面,戰鼓低沉咚響,催得人肝膽俱震。
鬼髻部不是軟骨頭。
那些蠻兵赤著上身,發髻高束,身纏獸皮,手提骨棒短刀,嚎叫著撲將上來。
渾如山鬼出籠,瘋魔一般。
可惜血性抵不過軍陣,蠻勇敵不了軍紀。
刀盾陣列一列列推上去,前排未倒,后排已至,刀槍如潮,步步緊逼。
鬼髻部眼見抵不住,那幫巫師也坐不住了。
披羽戴骨,口念咒語,欲起妖風鬼霧、逆轉乾坤。
可高地四周,早有天師道諸道士列陣以待。
八卦方位、符劍掐訣、法壇供香,排得森森嚴嚴。
沖虛真人立于陣眼,一身青袍飄然,拂塵一抖,清光如雨,從天而降,劈頭砸下。
這些巫師平日里再會裝神弄鬼,這一刻也盡數露了底。
咒未成,術已破;術未成,人先死。
有的被符火點中,身如油澆,撲地翻滾,慘叫連連;
有的還未張口,便被鐵槍刺透心口,血花炸開,濺得滿臉都是。
這一仗,打得干凈利落,刀落人倒,如割稻草。
天光尚亮,寨門已破,火舌直沖屋脊,嗆得人眼酸鼻澀。
凡是還能提刀舉棒的,眼下都已躺進了山風里,血未冷,魂已飄。
寨中只剩些老弱婦孺,哭嚎聲斷斷續續。
寨破之后,兵卒如退潮奔涌,呼喝震天。
一時間山谷轟響,腳步塵揚,像是壓了一路的怒火與委屈,全叫這山寨給頂了出來。
而那一眾天師道的青袍道人,卻早早退回了山坳口。
自始至終,連寨門都未踏進一步。
或是嫌這山寨粗陋,腥氣撲鼻,污了他們的仙道清修。
又或是真人心善,眼不忍見這等屠戮場面。
馬長風仍立在寨門前,披甲未解,眉目沉凝,身如標槍,動也不動。
唇邊動了動,許是想請道人再施法一探,省得還有余孽藏匿。
可念頭才起,便被他自己壓了下去。
只冷聲道了句:
“不得擅入,清點尸首,收斂戰死者。其余聽令,寨外列營,原地整頓。”
至于寨中這上萬口老弱婦孺,是殺是放,只字未提。
這等事,不是他一介都尉該決的章程。
姜亮未隨主力入寨,斥候本職,不必去砍人頭,也不必去掩尸骨。
只是跟著隊正,在山寨外圍一帶巡著,防殘敵、探余孽。
山風拂過,吹不凈血氣。
前方一片廢墟雜木之間,露出間石板屋,屋矮墻斜,模樣極不起眼。
姜亮原本隨眾前行,腳步卻在那屋前頓了一頓。
不知怎的,心頭忽然一滯。
沒吭聲,只靜靜立住,眼皮底下風過不驚,心神卻如池水投石,悄悄蕩開圈漣漪。
那屋里,有氣息。
藏得極深,卻躲不過心神沉定下的感知。
一道道呼吸壓得極低,不是害怕發抖那種急促,也不是重傷臨死的斷續。
反倒像是……早已守在那兒,屏了氣息,等了很久。
氣息里帶著些熱,些許躁,還有一星半點,像是……壓抑不住的興奮。
姜亮心頭猛地一跳,汗毛齊齊倒豎。
正想低聲提醒隊正,卻在話出口前,生生被截斷。
寨子深處,忽然傳來一聲哨響。
細長尖利,輕輕一挑,刺得人耳膜微漲,牙根發酸。
緊接著,四面八方皆起回響。
哨聲一波緊接一波,不急不徐,卻繞耳不散,叫人莫名心悸。
下一瞬,原本漸歸沉寂的山寨,忽地亂了。
不是沖鋒,也不是奔逃。
而是……自戕。
姜亮站在那石板屋前,看不清里頭的情形。
但那幾道氣息,卻猛然炸開。
呼吸忽急,帶著壓抑許久的亢奮,不是恐懼,而是狂熱。
整個寨子,亦隨之陷入詭異的沉默。
沒有尖叫,沒有哀嚎,唯有一種令人牙根發癢的、鈍重的動靜,在寨中悄然回響。
骨刃破皮,刀鋒入胸。
不是混戰,也非謀殺。
萬余條命,在同一刻,親手割裂了自己的血肉。
血腥味起得極快,撲面而來,直叫人胸口發悶。
石板屋下,已然見紅。
起初只幾縷細線,蜿蜒如絲,悄無聲息地淌出屋角。
可轉瞬之間,那紅便成了股,一條連著一條,順著寨中坡勢,緩緩流向谷底的低洼處。
未幾,幾乎滿寨盡染。
近萬口人,在同一聲哨響下,齊齊送了命。
既無聲響,也無掙扎,整齊得像練兵,安靜得叫人背脊生涼。
姜亮站在風口,雖未親眼目睹,單憑氣息與氣味,已覺心頭發冷,后脊生汗。
幾個斥候全都瞪著那血線,一動不動,臉色青白,像是腳下踩著的不再是地,而是一張伸不盡的鬼臉。
這寨子,已經不是人待的地方了。
血水越涌越多,從各家各戶奔流而出,沿著寨中古舊的石溝、凹槽、裂縫交匯。
像是早已布好的線,正一點點勾出一副陣圖。
血陣緩緩成形,隱隱透著種古怪的氣機。
血腥氣不再單調,而是多了幾分腐氣、燥氣。
風吹不散,光照不退。
天邊最后那一線殘陽,明明偏暖,此刻也仿佛被熏成了暗紅。
掛在山脊上,一動不動,像極了懸著的血眼。
四周山坳,不知何時起了霧。
不是先前那種寒氣森森、影影綽綽的灰霧。
而是血霧。
紅得發黑,濃得欲滴,一縷縷升騰,轉眼間,整座山坳便被吞了個嚴實。
天師道的青衣道人離得最近,乍見此景,臉色當即一變,眼底閃過駭意。
當即本能起身,拂塵一展,清氣微泛,便要退走。
可這一回,那平日里驅邪破煞、呼風喚雷的道門清光,竟無聲無息地被吞了個干凈。
不炸,不響,連個漣漪都未起。
霧中似有無數只看不見的手,指甲尖利,衣袖冰冷,從四面八方探來。
將他們衣角、拂塵、發冠死死拉住,往血霧里扯。
十幾道人皆是修行多年的高功,腳下卻禁不住踉蹌連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