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飯桌上三菜一湯,油鹽清淡,卻有股騰騰熱氣,把這秋夜也熨得服帖。
姜義端著碗,慢條斯理扒了兩口飯。
忽地筷子一橫,輕輕擱在碗沿上,像是隨口一嘮,又像早盤算多時:
“我在想啊……是不是該在山腳頭那邊,蓋幾間房,搬過去住。”
話音剛落,桌邊便靜了一瞬。
柳秀蓮先是一怔,繼而眉頭輕蹙,放下筷子道:
“那邊不是氣重得緊?怎的忽然想搬過去?”
姜義笑笑,指了指窗外山影,道:
“那幾株果苗養得還成,得山中靈氣,長得快不說,我去那邊待一會兒,也覺著身子骨都舒坦些。
“早晚是要住得近些,圖個修行方便。”
語氣輕淡,聽來尋常,實則心里早打好了算盤。
一家三口聽得認真,筷子都放下了,圍著碗邊細聲細氣盤起賬來。
算來算去,銀子倒不愁。
先前姜亮中了個一甲,縣里賞銀下得厚。
清了李郎中的藥賬,還余下一筆,家用不緊不慢,還能寬綽一陣。
在這山里頭,石頭木料不值幾個錢,斧子一落,就有梁柱。
修幾間靠山的屋子,說破天也花不了幾個錢。
可真讓人犯愁的,不是銀子。
是那片山腳種了靈苗,地氣太足。
尋常人一踏進去,不多時便覺頭昏耳漲,像是掉進水缸里,氣兒都喘不勻。
那靈氣對修行人是好處,對尋常身子骨,卻是十足的折磨。
姜義笑了笑,道:“倒也不急,我慢慢干著,哪天起好了梁、封了瓦,哪天再搬也不遲。”
柳秀蓮聽了,眉頭輕蹙,話里帶了幾分嗔意:“你一個人張羅哪行?我也去搭把手。”
姜義抬手一攔,語氣柔和,卻說得不容置疑:
“你那身子骨,受不住那里的氣。去了也是白遭罪。”
話音剛落,姜明已把碗一推,腰桿挺得筆直:
“那我來!我氣足,也能干活,挑水、砍木、搬石頭都不在話下。”
姜義沒等他拍胸脯,便擺了擺手,把人按回座上:
“你是念書的,書都念不贏,還想去安房梁?這是大人的事,你安心念你的,莫胡思亂想。”
姜明一聽,只好悻悻低頭扒飯。
耳朵卻還悄悄支著,眼角也忍不住往窗外那片山影瞟了幾眼。
倒是姜曦先樂起來,一聽說要蓋新屋,眼睛立馬亮得像兩顆黑葡萄,扒著桌沿嚷道:
“我要最大的那一間!窗得朝山,還要曬得到太陽!”
姜義喝了口湯,眉眼里帶著笑,慢條斯理地應道:
“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咯。你那呼吸法才練到哪兒?靈氣一重就頭暈,真搬過去,說不定連早飯都吃不穩。”
說罷頓了頓,往她碗里夾了筷子菜,嘴角含笑又道:
“你要是練不成,到時候你爹你娘你哥都去新屋住,就你一個留在老屋看門。”
“夜里冷風咯咯響,屋瓦咯吱叫,黑影一晃,別到時候自己嚇得蒙頭鉆被窩,哭鼻子都沒人聽見。”
這話半真半玩,調侃里藏著幾分催促。
姜曦卻不服,一邊嚼菜一邊哼哼:“我才不怕呢,我練得可好了!”
姜明在旁看得樂了,也添了把柴火,笑嘻嘻道:
“可得趕早,晚了好屋子都被挑了去,剩下那間靠雞棚的,可天天聽雞打鳴,睡得安穩才怪。”
姜曦一聽這話,小臉當即鼓起來。
瞪他一眼,卻又不敢反駁太狠。
心里那點不甘寫在臉上,只撇了撇嘴,哼都沒哼一聲。
飯也不吃了,小手一抄,拎了個小凳子搬到桌邊,盤著腿坐定,腮幫子鼓鼓的,開始沉氣吐納。
一家子瞧著,只當個趣事兒,都笑了,卻沒一個人去打攪她。
柳秀蓮卻不似閨女那般直接,眉頭輕蹙,夾菜的筷子停了半晌,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姜義臉上。
眼里沒話,卻像一汪春水,輕輕晃了晃。
姜義如何不知她心底那點心思。
將她手握在掌心,指腹在那厚繭不多的手背上輕輕一捏,笑容淡淡,語聲不高,卻字字篤定:
“放心,我心里有數。”
這話說得不重,卻帶著股沉穩的底氣。
屋里除了那還在外頭游學的小兒,如今便只剩柳秀蓮和姜曦兩個,尚未邁過那“氣足圓滿”的門檻。
可姜義卻看得明白,她們的氣息早已沉穩,根底也扎得牢靠。
自家有那口呼吸法,氣息走得比精力快,這一步遲早要邁過去的。
到時搬去那片果林底下,日日呼吸吐納,等于泡在一鍋慢火熬的天地藥湯里。
氣血精神、筋骨元識,無一不養。
只這一點,抵過多少靈藥妙方。
所以他不是想搬家,是想煉家。
替這一家老小,另辟一條走得穩,看得見,能踏得遠的道。
只是這些話,他沒細說。
只牽了柳秀蓮的手,指腹在她掌心輕輕一晃,像年輕時偷空兒從地頭轉回家時那樣。
柳秀蓮低頭一笑,眉頭也松了,像夜色里慢慢化開的云。
次日一早,天光才擦著山尖泛亮,姜義便出了門,步子不緊不慢。
深秋時節,霜氣還藏著沒透,風卻已轉了性,帶著幾分涼意往衣領里鉆。
田間地頭尚有些農事收尾,空氣里混著干草與熟谷的味兒,干干的,卻不叫人煩。
姜義沿著村路慢慢晃,進了村便開始找人。
東頭李大哥早起得勤,正晾谷子,被他一口話頭繞過去,答應了幫忙脫磚。
西廂那王二嬸的侄兒少年時練過手藝,如今在家養傷,也給請了來,著手制幾批瓦。
又繞去村后頭的小河邊,那兒常有幾個青壯挑水砍柴,被他三言兩語哄上了山。
說要最結實的料子,做屋架、立梁柱,日后扛得住風,也不怕雨。
這兩界村雖沒專門的匠人,但土里刨食的日子過多了,哪個不是鋤頭下、斧頭邊討飯吃的。
磚瓦木石,樣樣會點兒,真要蓋屋,也不興請什么外人。
只要誰家動了土,嗓門一喊,村里人就背著家伙什來了,熱熱鬧鬧一番,沒幾日便能支起個架子來。
姜義這回有些不同,那山腳地氣重得很,旁人頂多幫把閑活。
可只要磚瓦木料都打點妥當,也便能省下大半的力氣。
托付得差不離了,姜義才晃晃悠悠打道回府。
進屋摸了鋤頭耙子,卷起袖子,踱步往山腳而去。
料材先備著,地基得先拾掇出來。
一路踩著落葉過去,到了地頭,鋤頭才剛落下第一鏟,姜義便覺出點異樣來。
那土,不似先前開荒時的干巴,反倒帶著點說不清的潤意,鏟下去輕松得多。
微一凝神,只覺泥土間有絲絲細流潛動,活泛得緊,仿佛自帶氣脈。
姜義抬眼望去,前頭那一排新栽的靈苗正迎風微晃,枝頭不大,卻有股子倔勁兒。
心頭頓時明了幾分。
那后山靈泉順著地脈緩緩滲下,被這一排靈根汲去。
如流水入渠,又反哺著根苗下的泥土。
久而久之,這片地頭也沾了些靈意。
姜義心頭不由一喜。
似這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說不得那幾畝果林藥圃,也能跟著沾了光,熬成半塊靈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