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打,竟打到了月上中天。
拳風棍影,在冷月下翻騰起落,拍得地上一道道灰影蕩漾開去。
少年人骨血正新鮮,越打越起勁兒,步子帶風,棍聲震耳。
離得老遠,都能聽見那一陣陣“砰砰”聲,仿佛夜里悶雷起。
姜義起初還站在檐下。
心想著等這小兒子撒完了野,便將那本坐忘論抽出來,考一考他靜功是否見長。
可眼前這陣仗,別說收勢,怕是打一輪還不解氣,得續上一場方才舒坦。
他便笑了笑,搖搖頭。
也不催,自顧自轉身回了屋,披衣歇息去了。
這一夜無話。
翌日天未全亮,東山頂才泛出一縷薄白,淡淡地鋪了半邊天。
姜家院里便熱鬧起來,鍋碗聲、井水聲,還有誰打了個呵欠,輕輕一咳,那點人氣就有了。
姜亮這一覺睡得通透,醒來只覺周身筋骨松快。
翻身披衣,剛要在院中擺開一個起手式,手還未舉高,身子卻忽地一頓。
只見爹娘拉著小妹,后頭還跟著大哥,一個個腳下輕,神情也靜,竟悄沒聲地繞出院門。
姜亮愣了下,也沒開口問,心頭一動,便快步跟了上去。
轉過院墻,踏入那片地界,腳下一滯,眼前一幕,讓他險些認不出來。
這一方坡地,原是家里養菜種瓜的地界,蔥花韭菜,茄子蘿卜。
可如今再瞧。
整塊地翻得干凈利落,連泥土都泛著股冷意,種的卻是滿眼森白的植株,筆挺如槍,齊整如戟。
那東西約摸一尺高,莖葉間透著病人般的灰白,風一吹,竟還發出細細的響聲。
四周圍了道粗木籬笆,釘得極實,連個破口也尋不見,倒像是怕什么東西從里頭逃出去似的。
姜亮腳下一頓,盯著地里那些森森白植,心頭竟涌起幾分說不出的怪意。
可眼看爹娘牽著小妹,大哥走在后頭,都是熟門熟路的模樣,連個眼神都不帶猶疑的。
他也就收了那點狐疑,把心一橫,抬腳跟著邁了進去。
才一入那片地頭,冷風便像水一樣貼了上來,直往骨縫里鉆,凍得他渾身一緊,背脊發直。
姜亮打了個寒噤,汗毛“刷”地立起。
可他到底是習武多年,骨里筋里都生了勁道,呼吸一收,步子一沉,身子便穩了。
丹田中昨夜補得發熱的藥膳,此刻也像被喚醒了似的。
化作一縷暖流緩緩涌起,在胸腹間游走,把那股入體的寒意壓了下去。
他才覺著人緩過來,還未開口問上一句,眼前忽地一花。
天地似被人捏住了邊角,輕輕一扭。
四下的光影全跟著晃了幾分,地里那些森白植株,竟像忽然活了,枝葉簌簌作響。
仿佛百十只手一齊伸展開來,在空中糾纏翻舞。
耳邊也跟著響起些動靜,不似風,不似語,卻像有人伏在耳邊說話。
聲聲呢喃,句句聽不清,卻偏生擾得人心神不寧。
姜義自踏入這片寒地起,目光便沒離過小兒子半寸。
此刻見他立在那兒,眼神漸漸虛了,臉上神情一陣陣變幻,嘴角還跟著抽了幾下。
便知那幻象起了作祟。
倒也不急著上前,只負手湊了幾步,遠遠立著,神色悠閑。
昨夜原就打算,考考這小子修性到哪一步,結果一場比武打得興起,正事忘了。
這會兒倒省事,這地里頭的幻覺,正好省了不少口舌。
這幻陰草一到冬日,越冷越精神,根里頭生的陰寒之氣,裹著一股子不清不楚的幻力,專往人心頭里鉆。
姜亮站在那兒,姿勢還算板得住,比起未曾修行的俗人,自是結實多了。
可這幻象來得急、來得猛,他那點靜功底子顯然還嫩著,火候沒到。
只一會兒,臉就漲得通紅,眼緊閉著,嘴巴卻開始不由自主地咕噥起來。
看這模樣,進了縣尉司后,多半是翻過坐忘論的,只是翻得怕也不太勤快。
姜義看著他掙扎得差不多了,知道再拖下去,怕是要真叫那陰氣鉆了魂。
也就不再客氣,腳下一邁,伸手一拎,像撿柴火似的把兒子扛上了肩,利落得很,轉身出了寒地。
姜亮到底年紀輕,筋骨里那把火還旺著,又只站了片刻,尚未真陷進去。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他便悠悠轉醒,眼皮一顫,睜眼時正對上父親那張熟得不能再熟的臉。
姜義還是那副神色,嘴角吊著一絲笑,仿佛什么也沒發生似的。
再往遠處一瞧,后頭那片寒地里,人都還在。
大哥、娘親、小妹,一個個端著模樣,有的扎馬步,有的凝神收氣,還有的邊練邊偷眼往這邊瞧。
小妹最沒個正形,一邊張望,一邊咯咯地樂,顯然是把他方才那點失態瞧了個清清楚楚。
姜亮本就面皮薄,這會兒哪還繃得住。
臉上騰地冒出一層紅,直紅到脖子根,心里別提多別扭。
姜義見他這模樣,也不去揭破,只在一旁閑閑道了句:
“別急著臊,咱家里頭,哪一個不是這般過來的?你哥頭回進去,可比你還花哨,叫得跟貓抓了似的。”
這話倒是讓姜亮心里踏實了些,臉上的窘意也跟著消散了大半,撓了撓頭,憨憨地笑了笑。
姜義卻不歇,仍慢悠悠道著。
說那心靜如水、神凝如鏡,于練武大有裨益,日后若要更進一步,這門性功,不可偏廢。
姜亮聽得認真,點頭如搗蒜,拍胸許諾:
“爹,您放心!從今日起,那冊子我日日讀、時時想,晚上夢里都要背它兩章!”
姜義聞言點了點頭,倒也沒多說,只從懷里摸出個小瓷瓶來。
拔開塞子,一股清香便飄了出來。
倒出一粒藥丸,色白如雪,圓潤光滑,隱隱透著些靈氣波動。
也不多言,手一遞,示意小兒服下。
姜亮素來信他爹,這種時候也不多問,接過來便一口吞了。
那藥丸入口即化,先是一絲甜,繼而泛起清涼,很快順著喉嚨沉入丹田。
“再進去試一試。”
姜義道,語氣淡淡,手一指寒地:
“這回若能守得住神,自會見得不同。”
姜亮心里雖還發虛,但畢竟是練家子,又得了爹爹的吩咐,膽氣便硬了幾分。
他試著踏入寒地邊緣,腳一邁進去,那股熟悉的寒意便撲了個滿懷。
緊跟著腦中一陣暈眩,仿佛又有無形之物欲牽他入夢。
可還不等幻象鋪開,丹田里那股清涼忽地變了勢,化作一道輕靈之氣,仿佛山泉入壑,轟然涌向頭頂。
只覺腦中一清,那些扭曲的光影頓時淡了不少,雖仍迷離,卻已擾不得神。
姜亮心頭一震,登時明白,那粒藥丸絕非凡品。
這時候再不敢耽擱,趁著神明未散,立馬扎下馬步,在寒地邊沿揮拳起樁,招式沉穩,氣息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