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既已探得底細(xì),自是省了不少曲折。
重虛師伯聽罷,只淡淡“哦”了一聲,將手中那只粗瓷茶碗翻過來,扣在案上,發(fā)出“咚”的一響。
他抬了抬眼皮,目光悠悠地落在靈微師叔那柄擦得锃亮的玉如意上,眼中笑意不明,道:
“師妹,你意下如何?”
靈微將如意擱下,玉聲輕響,唇間卻無起無落,仍是那副不緊不慢的口氣:
“蛇打七寸,擒賊擒王。他那所謂的‘偽定海珠’,八成便是命數(shù)所在。若能毀了此物,那烏蛟的算盤,怕也就敲不出響來了。”
“善?!?/p>
重虛點(diǎn)點(diǎn)頭,語氣淡得很,嘴角卻挑出幾分興致來。
他目光一轉(zhuǎn),落在敖玉身上,喚了一聲:
“丫頭,帶路罷?!?/p>
頓了頓,話音微挑,又笑道:
“咱們?nèi)ツ茄龎邦^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風(fēng)水?!?/p>
語氣輕描淡寫,仿佛不是赴一場誅邪問罪的道事,不過沿海閑行,驅(qū)蟲捉鱉罷了。
話音才落,屋外伺候的弟子們已是精神一振。
幾個(gè)性子跳脫的,袖中法印都捏了個(gè)遍,袖口一閃一閃,露出幾道不安分的靈光。
分明是有人暗里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敖玉立在一旁,袖手不語,目光淡淡一掃,心頭卻浮起幾分說不清的異樣。
這些個(gè)道門弟子,一個(gè)個(gè)神采飛揚(yáng),說是意氣風(fēng)發(fā)也不為過。
偏她這一眼掠過,便已瞧出點(diǎn)底細(xì)來。
修為深淺,不過爾爾,多半還不如她這條傷了鱗角的病龍。
這陣仗,如何去闖那妖巢?
她念頭才起,眼角余光忽見姜鋒上前兩步,走到那位身形頎長的師兄面前,將一柄劍從懷中托出,雙手奉上。
“周師兄,你的劍?!?/p>
他說得鄭重,頓了頓,似是隨口,又添上一句:
“好劍,比我平日拿的那些,要趁手得多?!?/p>
那姓周的師兄聽罷,笑得倒也爽快,牙白眼亮,還故意帶了點(diǎn)打趣味兒:
“與劍無關(guān)?!?/p>
“就像你昨兒那道符,不也是使得格外順手?”
姜鋒一怔,隨即點(diǎn)頭,眉宇間竟添了幾分真切訝異:
“師兄不說我還真忘了。昨晚那張火符,我真言還沒掐全,它就自己亮了……倒像是,聽得懂人話似的?!?/p>
“這就對(duì)了?!?/p>
那周師兄將劍收回,鞘中一聲清響,如珠墜玉盤,才慢條斯理地道:
“你當(dāng)咱們下山,是避暑來的?”
說著拍了拍他肩頭,力道不重,語氣也不高,卻偏偏拿捏得剛好,不遠(yuǎn)不近,幾位同門都聽了個(gè)清楚。
“這回下山,可不是尋常游學(xué)。”
“咱們背著的,是天師府的敕令?!?/p>
“敕令在身,那便是祖師爺?shù)难墼诙⒅?。一言一行,一符一劍,皆有天理暗通,萬法隨行?!?/p>
“別說我這把劍了……”
他語聲一頓,目光一轉(zhuǎn),落在路旁那叢松風(fēng)拂過的小樹上,似笑非笑:
“你要是順手折根樹枝,只要捏得起訣,遞得出去,那也是降妖伏魔的好東西。”
此話一出,旁邊幾個(gè)早就豎起耳朵聽閑話的師兄弟立時(shí)笑作一團(tuán),或捋袖附和,或點(diǎn)頭如搗蒜,一時(shí)氣氛頗為熱絡(luò)。
敖玉卻沒笑,只靜靜看著,眼底忽然泛起些漣漪,似是憶起昨日姜鋒那一劍……
正思忖間,靈微師叔那清冷的聲音響起,登時(shí)將眾人的嬉鬧生生壓了下去。
“記得,抱團(tuán)行事,莫離我太遠(yuǎn)?!?/p>
她仍抱著那柄玉如意,連眼皮都未掀一下,似在對(duì)一群不太機(jī)靈的稚童重復(fù)家訓(xùn)。
“是,師叔。”
眾人忙拱手應(yīng)聲,齊齊一聲,連神情也跟著端肅了幾分。
于是,一行人便在那龍女敖玉的引領(lǐng)下,自聽潮小筑魚貫而出,往那“黑風(fēng)崖”方向而行。
海風(fēng)撲面,帶著鹽霜與潮腥,腳下的青石早給海水磋磨得斑駁嶙峋,幾近打滑。
初時(shí)風(fēng)聲還算清爽,掠耳如簫,愈行卻愈古怪。
仿佛有人在風(fēng)洞中嗚咽輕吟,時(shí)緊時(shí)緩,忽左忽右,聽得人背脊一涼、掌心微汗。
空氣也變了味兒,先是血腥,再混上水族常見的腥咸,最后竟添出一股潮濕**的腥膻來。
忽地,前頭那堆礁石投下的黑影里,有什么東西動(dòng)了一動(dòng)。
只見幾道黑影倏然一掠,如夜梟撲鼠,無聲無息,卻快得瘆人。
“來了。”
周師兄嗓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話未說完,人已微微前傾,五指輕搭劍柄,周身氣息仿佛浪下暗流,一寸寸凝起。
那幾道黑影眨眼便至,步伐古怪,軀干扭得像泥鰍鉆網(wǎng),眼中卻泛著幽幽綠光,一閃一閃地瘆得慌。
不是人,也不算精。
只看那形容,多是剛摸出點(diǎn)人形皮毛的蝦兵蟹將,氣味倒靈得很,心思也毒。
眾人心頭皆是一緊,腳下卻無半分亂動(dòng)。
一抹符光先掠而出,如寒燈照夜,緊接著一道劍影,輕輕一劃,便似水破冰痕。
動(dòng)作極輕,卻極利落,毫無滯礙,仿佛庖丁解牛,早知其節(jié)。
那幾頭小妖還未來得及吭聲,連個(gè)像樣的慘叫都沒攢出,就已“噗”的一聲,化作黑煙一縷。
被海風(fēng)一卷,便吹得干干凈凈,仿佛從沒來過。
敖玉在后頭看得分明,心里不覺打了個(gè)突。
那出手的兩個(gè)師兄,道行她先前見過,也不過尋常,真要論起底子,分明還在她之下。
可這一劍一符落下,姿態(tài)說不上多威猛,卻順得驚人,如水瀉玉階,順著天勢而行。
就像那劍光里,藏著幾分天道的“理”,不怒自威,不斬自滅。
竟令那妖邪連躲都躲不得,只能照單全收,灰飛煙滅。
姜鋒沒個(gè)趁手家伙,此時(shí)也不矯情,低頭踱至路旁,揀了株風(fēng)摧雨打的枯樹,折下一截指頭粗的枯枝。
從懷中摸出一道“靈鋒符”,不念咒,也不作勢,只輕輕貼了上去。
頃刻,枯枝泛起一層淡淡青光,寒意微透,宛如老鐵新磨,初次出鞘。
他掂了掂手感,隨手朝前一揮。
半月青芒倏然脫枝而出,聲息全無,卻徑直劃出丈許光弧。
“哧”的輕響,一塊半人高的礁石應(yīng)聲裂作兩半,斷面平如削鏡,幾可照人。
果不其然,遵天師敕令,萬法皆應(yīng)。
他袖下手指輕曲,眼中神色微動(dòng),倒沒作聲。
只是想起周師兄方才那番話,不由撇了眼前頭那位靈微師叔。
那師叔行得從容,神情冷淡,一柄玉如意始終在袖中不離,護(hù)得緊密。
姜鋒目光微斂,心里便有了底。
再望向那黑風(fēng)崖時(shí),崖上妖氛依舊森重,只是他眼中已不見初時(shí)那點(diǎn)凝色。
步子緩了下來,一步步踏去,竟真像是尋幽登山,信步閑游。
敖玉落在后頭,腳步微緩,目光卻緊緊隨在那道背影之后。
只見姜鋒手中那截瘦枝,干枯如骨,本不成器,此刻竟使得虎虎生風(fēng),青芒吞吐,枝梢微顫間,隱有劍鳴。
偶有小妖探首礁縫,還未現(xiàn)形,便被那枝頭一抹寒光削落,連個(gè)響動(dòng)都沒留下。
敖玉眉頭輕動(dòng),不覺怔然。
這等架勢,哪還像個(gè)初下山門的小弟子?
分明是那等古書殘卷中偶然提過的異人,仗枝游云海,揮袖斬妖邪。
本說是妖窟重地,險(xiǎn)象環(huán)生,可這一行殺將上來,小輩們倒似演武練手。
十余人輪番出手,劍光符影,所過之處,碎骨飛灰,竟無一合之?dāng)场?/p>
步步順?biāo)欤樀媒腥穗U(xiǎn)些忘了,腳下這處山道,是為誅邪而來。
直到行至半山腰,前路方才起了些波瀾。
前方嶙峋山壁間,赫然嵌著一座黑洞,洞門低伏如獸口,妖氛涌動(dòng),撲面而來,仿佛江潮暗涌。
洞中正中,赫見一椅,白骨層層堆迭而成,森森如冥座。
其上斜倚著一尊魁梧妖影,烏甲覆身,短角橫生,腮下兩道鬢須猶自顫動(dòng),尚未開口,那一身腥煞已先逼人至喉。
那便是烏蛟大王了。
它本是坐得穩(wěn)穩(wěn)的,冷眼等那群道門后生自投羅網(wǎng),卻不料對(duì)方竟殺得如此氣定神閑,步步無礙。
眼見人已至近前,那妖物反倒先怔住了。
兩道豎瞳微眨,過了半晌,才似夢中驚覺般,一聲低吼,抄起旁側(cè)那柄三股托天叉,腰腹微提,作勢欲起。
只是這“欲起”二字,他也只能留作念頭。
那邊重虛師伯自始至終連眼風(fēng)都未賞他一下,僅懶懶抬了抬袍袖。
便有一道氣機(jī)無聲落下,似山壓檐,如鐘鎮(zhèn)魂,轟然罩頂。
“砰?!?/p>
烏蛟連人帶椅被死死釘在原地,半寸不得動(dòng)彈。三股叉尚未舉起,臉色便已由青轉(zhuǎn)白,額上冷汗如豆。
他喉頭微顫,方欲開口。
靈微師叔已是輕步前出,素袖微拂,手中玉如意輕輕一指。
毫光一線,溫潤如水,亮度尚不及夜蟲之尾。
那烏蛟卻仿佛被人從脊梁處抽走了筋骨,一身妖力瞬息消散,連掙扎都來不及,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三股叉“哐當(dāng)”落地,卷起一蓬塵土,仿佛這場威風(fēng)也只值那點(diǎn)響動(dòng)。
“上仙饒命……前輩饒命……”
烏蛟跪伏在地,頭連磕三下,額角已微微泛紅。
聲音沙啞,字字帶顫:
“小妖……小妖不過奉命而為,還請前輩看在覆……”
那“覆”字才剛沾唇,忽地一頓。
幽沉的洞府里,空氣仿佛被誰壓了一下。
一道黑光自虛空浮現(xiàn),悄無聲息,如墨化煙,落在烏蛟眉心。
不見破皮,不聞異響,宛如有人以極黑的墨筆,輕輕為他點(diǎn)了粒朱砂。
下一瞬,那黑光便了無痕跡。
烏蛟面上神情仍維持著求饒時(shí)的惶急,可神色卻像被瞬間抽空了什么。
口張著,卻無聲,那雙曾滾燙如火的眼珠,如今也暗得像廢燈殘燭,一寸寸熄了光。
他高大的身子微微一晃,竟無掙扎,便向后一仰,砰然倒在骨椅旁。
塵土微揚(yáng)。
周圍頓時(shí)靜得厲害。
連那原本嗚咽不休的海風(fēng),此刻都像是被人悄悄攥住了喉。
方才還談笑輕松的幾名弟子,俱都收了神色。
有人低頭咽了口唾沫,有人手指微緊,將那張未曾祭出的符箓攥得起了褶。
片刻之間,竟都忘了松手。
重虛師伯那只慣常拈須的手,此時(shí)仍懸在半空,姿勢未改,指尖卻輕輕一顫。
而靈微師叔那雙素來清冷的眼,也終于起了漣漪,極淺,極淡,卻藏著一絲藏不住的……寒意。
她低頭看了眼袖中玉如意。
仍是溫潤如初,玉澤沉光,可此刻握在掌中,卻仿佛握著一截冰。
她緩緩抬眸,與重虛師伯對(duì)視一眼,二人眼中,皆有一線幽深的駭意滑過。
那柄玉如意,名喚“應(yīng)敕”。
乃祖師所留遺物,天師親鑄,非兵器,非鎮(zhèn)物,實(shí)為天命憑依,法敕所系。
凡應(yīng)敕所指,便如天師親臨,萬法聽號(hào),妖邪避走。
也正因如此,一路行來,方能行得如此從容。
可方才那道黑光……
未動(dòng)一縷靈息,也不曾激起半點(diǎn)法域波瀾,便徑直穿過“應(yīng)敕”的氣機(jī)。
在那天師法旨的籠罩之下,悄無聲息地、干脆利落地,取走了那妖一命。
既無天威震蕩,也無印法反噬,靜得連一絲漣漪都未泛起。
就像這柄如意,從頭至尾,便不曾存在過。
洞府靜得落針可聞。
烏蛟大王橫倒在骨椅旁,雙眼圓睜,瞳仁卻早已暗盡。
便在此時(shí),那縷黑光悄然自洞府深處浮出。
比方才更為凝實(shí),卷著一顆殷紅血珠,其內(nèi)隱約有嘯,剛一現(xiàn)形,便轉(zhuǎn)作哀鳴,凄厲如裂帛。
黑光卷珠,一收即走。
“留下?!?/p>
重虛師伯那一直懸空的手,倏然握緊,聲如金石,不再見半分懶意。
靈微師叔的神色早已褪盡顏色,白得像方才未收回的那道如意光。
她未言一語,只將懷中玉如意緩緩遞出,另一掌輕搭其上,與重虛師伯并肩而立。
兩人目光一觸,俱是一閃,便不再遲疑。
“應(yīng)敕”如意上清輝忽盛,光如瀉水,一寸寸溢出,將整座洞府照得雪亮如晝。
一股威壓隨之而起,不疾不徐,卻沛然莫御。
天師法旨,敕令如山,自如意中升起,緩緩壓向那欲遁的黑光,毫無聲響,卻似萬鈞落塵。
這一回,是真動(dòng)了手段。
天師府之威,豈容一縷來歷不明的幽光,于此間輕描淡寫地掠過?
可那黑光,面對(duì)傾盡全力的法旨清輝,竟半分不避,半分不驚。
只略一滯,便又悠悠然、輕飄飄地穿了過去。
那如山如岳的法威,竟似不過霧氣晨靄;
那水銀瀉地般的清輝,也像照在虛空中的泡影。
無撞擊,無潰散,連一絲波紋也未曾泛起。
黑光攜著那顆血珠,輕輕一轉(zhuǎn),便欲沒入穹蒼。
它自始至終,都未顯殺意,只像是執(zhí)意取走一物的幽靈,旁人不過背景。
“噗?!?/p>
重虛師伯肩頭微震,一口逆血生生咽下,面色卻已漲紅如胭。
靈微師叔亦不見聲色,唯嘴角那一抹猩紅,悄然沁出,握著如意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骨節(jié)微顫。
那柄“應(yīng)敕”如意上的清輝,也如風(fēng)中殘燈,一寸寸黯淡下去。
就在那滿洞死寂、眾人心神如裂的當(dāng)口。
“還我。”
一聲清叱突起,聲中帶著一縷細(xì)微龍吟,穿金裂石,恍如夜雨乍驚山雀。
卻是敖玉。
她眸中血光與水意交融,銀牙輕咬,唇角早滲出紅絲,卻全無所顧。
下一瞬,身形化作一道凄艷白虹,破空而出,直追那黑光遁去之處。
那聲龍吟,不似神通,更像哀鳴。
她身旁的姜鋒,自始至終未曾移目。
見她飛掠而去,他亦未遲疑,未思量,足尖一點(diǎn),袖影輕翻,那截枯枝被他握得更緊。
身形一閃,青衣已隨之而動(dòng),如箭離弦。
“回來!”
“不可!”
重虛師伯與靈微師叔幾乎同時(shí)開聲,然而已然遲了。
一切快得毫無征兆。
快到他們的驚色尚未散去,快到那聲“回”字尚未出口,便已被洞外灌入的海風(fēng)撕得粉碎。
只余一白一青,前后相隨,如雙燕掠波,投入那片幽暗無聲、連天師法敕也束手的黑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