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義心下明了。

那人“看”見的，并非自身這副農(nóng)人模樣，而是由內(nèi)而外的那股神意。

就如他此刻，也“看”得見對方。

在他眼里，那錦衣少年，分明是一條潛伏在深淵中的蛟龍，雖蜷而未動，神意卻早已盤旋而起。

那周身氣機(jī)斂而不露，實則沉如嶂岳，凝若水銀。

仿佛只是隨意一吐納，便能攪動風(fēng)云。

這種氣象，早已超出了凡俗的筋骨錘煉、氣血搏殺。

乃是神魂貫通、形意俱合之后，從魂里透出來的一股“勢”。

姜義緩緩走至學(xué)堂前，肩頭那柄老鋤隨手一頓，哐的一聲，塵土微揚。

他站在那兒，穩(wěn)如老根纏石，神情不惱也不懼，只語聲平淡道：“我叫姜義，種地的。”

言罷，又略一抬眼，望向那氣宇不凡的年輕人，目光清明坦蕩：

“敢問這位公子，跋山涉水，踏我偏鄉(xiāng)，是為何事？”

那貴公子聞言，只輕輕一笑，似是聽了個有趣的問題。

“你想問我名號？”

他目光落在姜義掌上那層翻不平的老繭上，語氣輕松得像在講閑話：

“也得看你這副筋骨……扛不扛得住。”

話音未落，也不見那人如何作勢，指尖已輕輕一彈。

一縷勁風(fēng)無聲而出，冷得透骨，直奔姜義胸口鉆來。

姜義早有提防，手中老鋤隨手一橫，鋤刃雪亮如霜，朝身前掃出。

只聽“噗”地一聲，那道勁風(fēng)撞進(jìn)了棍風(fēng)，被捻得粉碎，連點痕都沒留。

這一擋，看似信手拈來。

可姜義心里卻沉了幾分。

風(fēng)無形而有勁，氣無聲而能殺，分明是勁隨神動，氣由意馭。

與自家那小兒一般，已非尋常武道中人。

神魂已融入心念，舉手投足，盡是殺機(jī)。

未及細(xì)思，那貴公子卻已動了。

腳下輕點，如柳隨風(fēng)，一晃便掠到面門前。

一掌拍出，看不出多少氣勢，卻藏鋒于內(nèi)，直取姜義胸前中宮要穴。

姜義神色未動，腳下卻已悄然一挪，步法圓轉(zhuǎn)如意，似平地踏波，虛實難測。

鋤頭翻起，起落開合間，竟舞得密不透風(fēng)，寒芒時隱，勁力內(nèi)斂。

一招一式，不見張揚，卻自成章法，似圓行直破，轉(zhuǎn)折間陰陽互濟(jì)，開闔處自有規(guī)矩。

院中登時只余破風(fēng)之聲，宛如潮生鼓鳴，衣袂鼓蕩，勁氣繚繞。

那貴公子原先嘴角還掛著幾分戲謔，眼角閑意未盡，此時卻也慢慢斂了起來。

他掌法轉(zhuǎn)緊，勢如驚濤迭浪，一掌接一掌，仿佛無有盡時。

姜義卻不與之硬撼，只一步一招，鋤影翻飛，既守且引，沉穩(wěn)如故。

攻勢雖猛，他卻似老樹盤根，不動如山，只以巧勁卸之。

“好棍法。”

那貴公子腳下一頓，掌勢倏然收了，唇邊勾起一抹笑。

這一笑，不似方才的隨意，反透出幾分興致，還有點久違的賞識。

“境界淺了些……可這路數(shù)，倒有幾分意思。”

他自是看得分明。

眼前這老農(nóng)，魂意未合，走的不過是以武催氣的粗淺路數(shù)。

可就憑這一手圓融棍法，竟真叫他那一套掌法沒討到半點便宜。

他朗聲一笑，聲如金鐵交鳴，清越處竟帶三分快意。

腳下一點，整個人竟飄然后退，身形輕靈，卻不失分寸沉穩(wěn)，宛如鷹鷂翻空，去勢自如。

右手順腰一抹。

“嗆啷！”

一聲龍吟破空而起，寒光霍地一閃，那柄鑲銀錯金、紋路若游龍的彎刀已然出鞘。

刀未近人，寒意先至，天光似也為之一黯。

“再來。”

他話未說盡，人已動了。

抬手一揮，一道刀氣破空而出，無聲無勢，卻直取面門，如寒星墮夜，悄然又決絕。

姜義神色不動，手中老鋤猛然翻轉(zhuǎn)，堪堪將那道鋒芒拍斜。

未及喘息，那公子腳下已是一踏。

身形如雁掠寒江，緊隨刀氣之后，一抹刀光無聲綻起，忽左忽右，似電光石火，又若風(fēng)卷殘云。

這一番再出手，再無試探遮掩，而是氣意合一，刀隨念動。

殺招肆意，招招致命，每一式落處，皆將姜義身前虛實盡數(shù)籠住。

姜義頓覺氣機(jī)大亂，身周俱是鋒芒，如芒刺背，幾無可避之地。

雖竭力應(yīng)對，棍法步法皆不曾凌亂，翻轉(zhuǎn)處仍隱幾分章法老道。

可那刀勢似活物般轉(zhuǎn)折無常，動靜之間，已將他牢牢牽制。

氣口外泄，勁勢漸弱，原本沉穩(wěn)無隙的棍路，也終于顯出幾分吃緊。

姜明在旁看得心頭焦灼，終是忍不住踏出一步，方要上前。

卻不知何時，身側(cè)已多了幾人，立在檐下影中，懶懶散散，恰好攔了他的去路。

為首那人斜倚門柱，嘴角笑意泛濫，眼神卻涼得很，皮笑肉不笑地開口道：

“我家公子手正熱著，勸你莫掃了他的興致。”

姜明眉心一跳，腳步止住，拳頭已然無聲緊攥。

院中，姜義氣息越發(fā)沉重，手中老鋤起落間，早沒了先前那般從容。

連退七步，步步皆在刀鋒上周旋，刀光逼人，寒意如水，背脊已抵上那株老槐樹的粗糙樹干。

槐蔭如墨，將他半身吞沒，光影交錯，那張尋常老農(nóng)模樣的臉，忽而竟看不真切了。

那錦衣貴公子卻顯然打得興起，眼中戰(zhàn)意愈熾，刀勢凌厲如狂風(fēng)疾雨，卷得人難喘息。

眼見刀鋒再近半寸，便欲一鼓作氣斬下。

忽地，頭頂風(fēng)響！

一股森然勁力自天而落，毫無預(yù)兆，如雷轟石裂，攜著殺機(jī)怒意，當(dāng)頭罩下！

那貴公子瞳孔一縮，腳下微頓，刀勢登時一滯。

原來那棵老槐樹上，竟還藏著人。

姜曦平日最是懶散，喜賴在這槐樹上偷閑打盹。

日頭暖了，曬曬腰背；天陰下雨，便縮在枝杈間聽屋檐滴水。

今兒個一早便聽見院中動靜，她卻不急不躁，只貓著身子躲在枝頭，瞇眼瞅了許久。

此刻瞧見空隙，才猛地一翻身，從枝間躥將下來！

手中一根槐木枝，粗細(xì)合掌，此刻挾著風(fēng)聲“唰”地砸落，照著那貴公子的天靈蓋劈頭蓋臉就是一棍。

那一棍來得又猛又突，毫無鋪墊，偏偏角度刁鉆，打得狠、下得快。

貴公子尚未回神，那邊姜義已先動了。

眼角的老紋倏地一跳，那對素日渾濁的老眼，竟驟然亮起一線光來，直如枯井忽現(xiàn)水波。

他竟不退反進(jìn)！

手中那柄舊鋤已如老蛇纏枝，順勢一黏，竟將那銀光閃閃的彎刀死死纏住，寸寸不讓！

而此時此刻，姜曦那一棍已壓頂而下，勢疾如奔雷，氣沉似瓢潑，直砸那貴公子眉心。

這一下，避無可避！

若真結(jié)結(jié)實實落下，怕是連那張白玉生香的臉也要凹進(jìn)去三分。

可偏偏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姜義心頭一震，神魂似有所感，只見虛空一晃。

像是從空氣里悄無聲息抽出的一縷幽絲。

“鐺！”

清音脆亮，宛如玉擊銅磬。

姜曦那勢若山崩的一棍，竟是硬生生偏開了三寸，只順著額角擦過。

風(fēng)聲猶在，卻只余一縷陰冷的氣息在院中打了個旋，冷不丁鉆進(jìn)衣襟里，再無蹤影。

姜曦眉峰輕挑，眼中掠過一絲訝色。

她腳下一點，身形一旋，已將余勢盡數(shù)卸去，悄然落地，棍尖也沒再逼近分毫。

那貴公子得了這一瞬喘息，手腕微抖，刀光如浪翻卷，寒意四起，逼得姜義側(cè)身半步。

自己則趁勢飄然退開三尺，袍袖一展，立于檐下，像是未曾動過手似的。

姿態(tài)仍舊倜儻，氣息卻已沉凝。

他眉梢微挑，像是覺得有些可惜，又仿佛意味更濃，連眼神也添了點玩味兒。

隨即，他目光一轉(zhuǎn)，落在那少女臉上。

待瞧清了那眉眼之間的神采，分明與姜義有幾分相似，他便怔了一瞬，旋即輕輕笑了出來。

“有意思……當(dāng)真有意思啊。”

那羌人公子低聲說著，笑意藏在唇邊，眼角卻帶著三分興致，七分未盡。

院中一時靜得出奇。

只余風(fēng)穿槐葉，簌簌作響。

那貴公子此刻，倒是收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氣勢。

袖手而立，神色悠然，目光來回在父女二人身上游曳。

過得一息，他輕輕一笑，唇邊挑起一縷看不穿的弧度。

“意未定，魂先凝……這般路數(shù)，倒是野得很。”

說罷微頓，眼角不動聲色地一掃姜曦那張稚氣未褪的小臉。

“若只出了一個，還能說是祖墳冒煙，巧得不行；可這一家出了兩個，其中一個還這般年紀(jì)……”

話沒說盡，便收了聲。

可那笑里，分明什么都替人說完了。

這一家子，不是有天大的機(jī)緣，便是藏了那不能示人的門道。

說到此處，那羌人公子忽地一笑。

笑里不再帶刀，換了副生意人般的溫和面孔。

“說來倒也有趣。”

他攤攤手，語氣輕快得像在講街口的閑話家常：

“此行本意，不過是來掃平一樁不知天高地厚的異兆，省得將來行路絆腳。卻不想，竟撞見了這么一樁意外之喜。”

話鋒一轉(zhuǎn)，笑意沒散，目光卻沉了幾分，落在姜義身上，慢吞吞吐出一句：

“你二人，若愿歸順我燒當(dāng)部，再將那門修魂的法子奉上……我，迷吾，便以我父燒當(dāng)豪帥之名作保，許你一家子潑天的富貴。”

他輕輕一頓，嘴角挑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

“并且，這一村的老老小小，也都留得性命，不必跟著你們一塊兒，白白送命。”

說罷，手一揚，笑吟吟地收了尾：

“如何？”

他問得云淡風(fēng)輕，語氣里卻透著幾分篤定，臉上掛著十拿九穩(wěn)的自信。

哪怕方才親眼瞧見這父女的身手，心下也不曾起過一點忌憚，反倒神情更篤。

在他看來，如此條件，已是天大的恩賞，尋常人聽了，怕早就跪下磕頭謝主隆恩了。

姜義卻沒吭聲。

只是緩緩抬頭，眼中霧氣沉沉，渾濁如舊井，叫人看不透里頭到底藏了什么。

姜曦立在一旁，也未作聲。

父女兩人對視一眼。

無須言語，已然有了分曉。

下一瞬，姜義手中鋤柄悄然一緊，五指扣得極深，連指節(jié)都泛起一層死白。

而姜曦也不動聲色地，將那根沉甸甸的槐木棍，往身前挪了半寸。

只這半寸，已是作答。

迷吾瞧著這一幕，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呵”地輕笑了一聲。

笑里既無怒意，也無驚訝，倒透出幾分愜意，像是早就料定了這般回應(yīng)。

也是。

能把招法打到這份上的，若真是一嚇就跪地求饒的軟骨頭，反倒叫人沒了興致。

他迷吾平生最不怕的，就是這等梗著脖子不肯低頭的主兒。

一寸寸敲，一寸寸折，直敲到他們跪地為止，才算是戲正入味。

姜義神色沉如古井，任那風(fēng)拂鬢角，也分毫不動。

只是與身旁閨女換了個眼神，便默然將那根沉沉的老槐棍接了過來。

姜曦提過那柄瞧著有些滑稽的鋤頭，站定到那錦衣公子的面前，將父親護(hù)在了身后。

姜義并未急于出招，反倒略一垂肩，身形隨之一沉，棍勢也低了幾分。

這一棍起得極慢，慢到幾近靜止，棍頭卻在地上犁出一道尺許溝痕，厚重如岳，沉若壓嶂，是為陰。

忽地棍尾一翻，輕飏如絮，卷風(fēng)如絲，在虛空中勾出一道柔筆，似描似寫，帶幾分水袖藏鋒之意，是為陽。

一陰一陽，一重一輕，于剛?cè)嶂g生轉(zhuǎn)合之機(jī)。

宛如天地吐息，水火交融，竟在這副凡骨血肉中，凝出幾分天成的圓意。

而他心神之內(nèi)，亦有兩道微光隨之搖曳而起，一黑一白，似火似水，流轉(zhuǎn)不息。

那陰陽雙華回環(huán)處，棍意愈發(fā)幽深，勁力層迭如潮。

若水磨石，暗涌無聲，蓄勢至極，不發(fā)則已，發(fā)則斷江折岳。

迷吾此刻，已將二人視作囊中之物。

一步踏前，唇角微挑，竟似興致來了，隨手與姜曦過了兩招。

出手不緊不慢，步伐松散隨意，竟還抽得出神來，側(cè)頭望了姜義那邊一眼。

靜靜看著那一棍緩緩鋪開，招勢未至，棍意已然如山雨壓頂，呼之欲出。

他眼中那點欣賞，比先前倒是更濃了些。

只是面上神情依舊散漫，任那棍風(fēng)一寸寸卷將而來。

終于，那一棍醞釀至極。

姜義未言一句，眼眶中卻仿佛燃起火來，火光不盛，卻極亮。

猛地一踏腳，塵沙騰起三尺高，身形竟似生生拔高了三寸。

槐木棍隨之一震而起，破空之聲宛若驚鴻掠羽，掠至半空，再折而下，直斬中宮，宛如要將天地自此一棍劈開！

此棍非止力盡，乃骨盡、氣盡、心盡。

是他半生打熬，此世所學(xué)，一飯一礪，盡數(shù)熬進(jìn)這一招中。

棍若落下，成敗生死，皆不思回頭。

迷吾瞧著那一棍將落，臉上那點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總算收了個干凈。

像是酒逢對手、棋逢敵手，一腔酣暢，忽地被點著了。

只聽他一聲朗笑，聲震如金鐵敲鼎：“好！”

手中彎刀橫掠，蕩開那柄不依不饒的老鋤，順手將姜曦震退三步。

人卻不退，反而氣勢一振，踏步而進(jìn)，提刀便迎！

那刀光乍現(xiàn)，毫無留手。

刀身上本就有游龍盤繞，此刻竟仿佛活了過來。

隨他氣機(jī)鼓蕩，翻鱗吐息間，化作一頭咆哮而出的兇蛟，張口便撞向那仿佛要劈山裂岳的一棍！

“鐺！”

一聲巨響，如撞暮鐘，震得山林幽鳥盡驚飛。

迷吾只覺一股厚重如淵、迭浪翻濤的巨力，自刀身轟然涌入，層層如浪濤，一道接一陣，將他虎口震裂，臂骨欲折。

手中那柄隨身寶刀終于哀鳴一聲，“嗡”的脫手飛起。

半空里旋了三圈，終在“咄”的一聲中，深深扎進(jìn)腳下黃泥里，柄身尚顫個不休。

可姜義那一棍，含著半生修為、半生心血，勢頭卻未有絲毫折斷。

要趁勢而入，一棍封喉，收束殘局。

然而，就在棍風(fēng)壓頂，離迷吾額角不過一尺之際。

神魂間忽又一震，與先前一般無二。

姜義這回靜心凝神，總算看清了。

那是一抹黑影，忽如夜色深處滴落的一點濃墨，輕輕一晃。

沒有聲息，也無風(fēng)起，就那么輕輕一晃，如墨落清池，微波蕩漾。

“叮。”

棍身掃過黑影，只發(fā)出一聲脆響，細(xì)若幽鈴，不染塵煙，恍如從遠(yuǎn)山深谷傳來，空靈縹緲。

可正是這聲輕響，卻叫姜義那拼盡力道的一棍，仿佛撞上了某座看不見的山巒。

勁道本剛?cè)缌阎瘢r洶涌如潮，卻被生生按住，毫厘未進(jìn)。

不但未破物寸許，反叫那股力氣原封不動地反震回來。

那一瞬間，姜義只覺雙臂如裂，骨筋俱鳴，胸膛里血氣翻江倒海。

低悶一哼，身子竟如斷線紙鳶，筆直倒飛而出！

半空中強提一口真氣，腰身一擰，雙足猛地踏上院墻，借勢翻轉(zhuǎn)，才堪堪將身形穩(wěn)住。

落地之際，塵沙翻飛，腳下踏出兩道寸許深痕。

姜義心頭，頓時一沉。

只覺一股陰寒之氣，自四肢百骸幽幽漫上，寸寸蠶食，似霜沁髓，連呼吸都隱隱凝滯。

唯有右手拇指一角，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溫意。

迷吾站在那頭，也怔了怔。

良久，他臉上才重新浮起一絲笑意。

只是那笑，終歸不復(fù)先前那般松散，多了些掩不住的鄭重。

“不錯……不錯。”

他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咂摸方才那一棍里的氣味與氣魄，語聲輕輕蕩開。

“真是愈發(fā)……有意思了。”

言語仍舊帶笑，語氣也無風(fēng)浪，可他眼底那一抹欣然，卻是藏也藏不住了。

這等地頭老農(nóng)，竟也修得此等手段。

他心頭那一縷念頭，如野草般悄然生出。

或是旁門奇訣，或是失傳法門。

若能落到自己手中，再配上族中根基底蘊，未必不能淬出一支魂魄凝煉、悍不畏死的親軍。

到那時……未必不能與大哥一爭豪帥之位。

話未落，他已施施然走出兩步，手探入泥地，將那柄半埋的彎刀緩緩抽起。

只是這一回，他未再出招。

手腕一轉(zhuǎn)，刀身“嗆”的一聲清響，穩(wěn)穩(wěn)滑入鞘中。

連帶著那股若隱若現(xiàn)的殺機(jī)，也似刀入水底，轉(zhuǎn)瞬斂去，無聲無息。

“我知你們心里不服。”

他語聲溫和，步履亦穩(wěn)，負(fù)著手，慢悠悠往前逼來。

身上氣機(jī)松垮，竟不設(shè)分毫守勢，仿佛閑庭信步。

“那便讓你二人開開眼。”

話聲未落，他只淡淡掃了兩人一眼。

目光里不見惱怒，也無火氣，唯余一片冷意。

“瞧瞧什么叫作……鬼神之力，不可匹敵。”

迷吾眼神一收，從姜義身上掠過，落到了那持鋤而立的少女身上。

“還有什么本事，都盡管拿出來吧。”

他語聲一頓，唇角微挑，像是隨手彈去肩頭的一粒塵埃：

“今日……只要你們能再傷我衣角分毫，我便轉(zhuǎn)身即走，自此不踏此地半步。”

眼下形勢已明，迷吾不求殺人，只求誅心。

他要的，不是兩具橫陳塵土的尸首，而是兩顆伏地低眉、不再起念的心。

姜曦咬緊了唇，一張俏臉陰沉得仿佛壓了整片云層。

手里捧著那柄自父親手中換來的老鋤，此刻竟似重了幾分，怎么也揮不出手。

可就在她一抬頭時，忽地瞧見。

迷吾身后不遠(yuǎn)處，那道拄地喘息的身影，正悄悄朝她豎起了個拇指。

那指節(jié)粗壯，骨節(jié)分明，掌心布滿老繭。

而那拇指之上，一枚磨得發(fā)亮的銅扳指，正泛著日光底下溫吞的光。

迷吾自是早察覺了身后動靜。

似他這等人物，背后幾根手指動沒動，袖子抖沒抖，都能瞧個清楚明白。

至于他身側(cè)那幾名親隨，更是瞧得分明。

卻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嘴角邊，多出幾分不加掩飾的譏誚。

少主乃天命所鐘，身有鬼神庇佑。

這等村野出身的雕蟲小技，不過蚊蠅嗡鳴，徒添笑料罷了。

可那點光影落在姜曦眼中，卻像撩開了一層蒙了許久的迷霧。

她深吸口氣，鋤柄攥得更緊了些，掌心早已滲出薄汗，卻沒半分顫意。

另一只手悄然垂下，腕上那串再尋常不過的銅珠串子，被她拽得更實了些。

下一刻，父女二人竟不約而同地動了。

一前一后，腳步沉穩(wěn)，不快不疾，卻殺意凌然，直取迷吾而去。

棍影沉沉，鋤風(fēng)獵獵，陽光下扯出兩道斜斜長影。

起勢雖猛，落點卻極巧，左右相銜，封得密不透風(fēng)。

而迷吾依舊負(fù)手而立，面上帶著幾分懶散，像在看一出有些意思的農(nóng)家小戲。

未曾提氣，也未防備，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心里已自顧自打起了算盤。

待這對父女吃夠了苦頭，跪地服軟。

屆時慢慢抽絲剝繭，那門煉魂的旁門秘法，自會送上門來。

若真能帶回族中，再輔以鬼神加身，說不得……

念頭才轉(zhuǎn)至一半，眼角寒光忽閃，二人已殺至眼前。

棍風(fēng)鋤影，破空而至，眼看便要打在身上。

迷吾眉心微動，心念一轉(zhuǎn)，那道陰寒黑影應(yīng)念而起。

自虛空中一晃，幽幽浮現(xiàn)，不嘯不吼，直撲那兩道人影而去。

可就在那一線將至之際，姜義與姜曦竟齊齊松了手。

鋤棍一脫而出，于半空中劃出交叉之勢，卻非攻勢終結(jié)，反是殺機(jī)起點。

兩人腳步不停，拳影交錯，一前一后，悍然轟至！

那架勢，竟比先前更狠三分，殺意更濃三分。

下一瞬，拳鋒未至，那拳頭上的一抹銅光，已先一步擦過黑影。

不似烈陽，不若雷霆，只是一點溫吞微光，靜靜一晃。

陰寒黑影驟觸其上，竟如雪墜滾湯。

“嘶”的一聲輕響，還未來得及怒目咆哮，便已化作一縷無痕的蒸汽，消散于風(fēng)。

怨念無蹤，陰煞全散，連點子殘響都未曾留下。

那等曾噬人魂魄的鬼物，竟連一星回光都沒掙出。

拳勢已至，狠辣至極，快得連空氣都來不及收聲。

迷吾那張勝券在握的臉，眉峰未動，眼角未垂，連驚愕的念頭都未趕得上。

便聽得兩聲幾近迭音的悶響。

一拳當(dāng)面砸來，打得鼻骨盡折；

一拳自后襲至，正中后枕，直通顱底。

姜義與姜曦出手之狠，毫無留情。

一前一后，兩道勁力不光重，且沖勢對撞，匯于一點。

只聽得“噗”地一聲，悶響輕輕，如瓜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