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悄悄趴在學堂邊的窗戶上,看著里面的孩子跟著學堂先生搖頭晃腦地誦讀。
九里看了一會兒,只覺得無聊,學堂先生翻來覆去教的都是這幾句,他從小時候聽先生讀的是這幾句,如今這么多年過去,還是這幾句。
九里發著呆,想起父親臨終前囑托母親的話語。當時父親不讓他和妹妹進里屋,他只在外頭聽了個大概,隱約聽到“等到九里十七歲了”“游歷”“道士”之類的字眼,可那時他年紀小、虎頭虎腦的,也沒聽真切。
九里正發著呆,腳下的木墩突然被人踢了出去!他重心沒穩住,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吃屎。
他猛地翻身坐起,見是付逖,剛要開口找他算賬,卻瞥見學堂的老先生正怒氣沖沖地趕出來。付逖眼尖,瞅見先生手里攥著戒尺,急忙喊:
“快跑!”
九里見教書先生追了出來,也顧不上計較,趕緊爬起來撒腿就跑。跑出去一段距離后,還能聽到身后老先生的罵聲:
“小兔崽子,有本事別跑!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見老先生沒再追來,付逖先停了下來。沒等他喘口氣,九里突然一腳踢在他屁股上,讓他也摔了個狗吃屎。
付逖卻跟沒事人似的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嬉皮笑臉地說:
“我知道你喜歡看書,可這老頭翻來覆去就那幾句,你一直趴在那兒聽,有啥意思啊?咱村的那幾條野狗幸虧不會說人話,不然吶,說不定也能當這教書先生!”
九里白了他一眼,說:
“瞅著那些小孩子搖頭晃腦的樣子,也挺有意思的;有時候碰到個不專心聽課、偷偷做小動作的孩子,那就更有意思了。下次可別這樣了,萬一被先生抓住咋辦。
付逖一把摟住九里的肩膀,說:
“嗨,老頭老胳膊老腿的,能追上我們才怪哩!除非你心疼他老人家,故意放慢腳步?!?/p>
九里拍了拍布衣上剛才從墻上蹭到的塵土,認真地說:
“我倒覺得是夫子可憐我們。雖然他追過我們好多次,但我們每次踩的那幾個小木墩,一直都在那兒沒被挪走。上個月芒種刮大風,把老邢頭家的屋頂都掀了,可第二天我們偷跑去學堂時,發現那三個木墩上面都壓著石頭,明顯是夫子怕木墩被風吹走,特意幫忙壓的。”
付逖撓了撓頭,道:
“也是,那我們以后就少來叨擾老頭了”
他抬頭看著頭頂的楊柳依依,嘆了口氣,問:
“九里,你確定你爹走的時候,你真聽見‘游歷’‘道士’那些話了?”
九里垂了垂眼,說:“我當時確實聽見我父親對我母親說那些話了,可父親不讓我進屋,可能聽的不真切。再說,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屁崽子,記東西也沒那么準。”
付逖抬手吹走落在眼前的樹葉,道:
唉~就當你當時聽的真切,至少我們三都能有個盼頭不是?
兩人閑聊了一會兒,九里便道:
“這下這段時間不能去學堂看那些小孩搖頭晃腦了?!?/p>
其實這學堂也簡陋,不過是比村里的牛棚高些、大些、干凈些、規整些罷了。
聽三德巷西頭的李瘸子說,這地方以前還真就是個富貴人家的牛棚。后來那戶人家發了財,覺得這窮鄉僻壤的待著沒出息,就搬到離京都近的錦州去了,自那之后就再也沒露過面——哪怕原先住的大宅子后來被拆了,也沒見到個人影。
李瘸子還總愛嚼舌根,說:
“許是那戶人家半路被馬匪給宰了,家當全被劫了去,那些匪徒拿了錢就吃肉喝酒,早把家底霍霍完了!”
他的鄰居李二箸,總叫李瘸子積點口德,還罵他:“你這腌臜貨不該姓李!再這樣,早晚把咱李家祖宗的陰德都給敗光嘍!”
以前,九里、付逖和李足斛總愛一起趴在學堂窗邊,看老先生給小孩子們上課??蛇@夫子翻來覆去就講那點道理,聽得多了,他們來的次數也就漸漸少了。
走著走著,九里突然問:
“付逖,你覺得夫子教的‘人之初,性本善’,是對的嗎?”
付逖想也沒想就搖頭:
“我覺得不對!你看看那馬家的小子,就他媽欠揍!前陣子我教他掏鳥窩,結果他第二天把半個巷子的鳥蛋都掏出來摔碎了,還把剛孵出來的小鳥扔地上踩!我要是找著機會,非得把他吊到房梁上,狠狠抽他的屁股蛋不可!”
九里聽了,默默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付逖雙手背在身后,一邊走一邊搖頭晃腦的,活像個不倒翁。搖了一會兒,約莫是晃得有點暈了,又伸手摟住九里的肩膀,說:
“想那些破玩意兒干啥,心累!說正事,咱快去找足斛,今兒個縣里趕集,聽說來了個大商隊!還聽說那商隊的主子是個大美女,咱也去湊湊熱鬧,見見世面!”
九里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挪開,無奈地說:
“每次去趕集也買不著啥東西,人家商隊的漂亮女子,就算見著了,又能咋樣?”
付逖連忙拉著九里的胳膊勸:
“哎呀~就算買不著東西,去過過眼癮也行啊!再說商隊里肯定有很多咱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見見世面總沒壞處吧?”
說著,就把九里拉著去找足斛。
足斛家的地在村里算比較多的,足斛的父親年輕的時候,曾在礦上撿過一塊玉料,后來被那個已經搬走的大戶人家用幾畝地的地契,再加十幾兩白銀換走了。
雖說“比較多”,但其實也只比村里大多數人家多五六畝而已,當然,這是相對于“有地的人家”來說的。
村里更多的人家,土地都被那些有權有勢的老爺們,或用低價買、或用強硬手段搶、或用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法子,吞到了自己早已臃腫不堪的肚子里。
而且足斛的母親生下他后,身子骨就變得特別弱,再也沒能生其他孩子,家里的農活大多得靠足斛自己扛,所以他平常在田地里待的時間,要比九里和付逖多不少。
快到足斛家的那片地時,付逖就扯著嗓子喊起“李足斛”的名字。遠遠地,他們就看見足斛正和一個人坐在田埂邊的大樹下聊天,足斛見了他們,還笑著招了招手。
等九里和付逖走近了,那個和足斛聊天的年輕人也站起身,客氣地跟他們打了招呼。
這個和他們年歲相差不大的小伙,附近幾個村子的人大多認識——他是這一片的“朝鳴郎”。
“朝鳴郎”這個職位,是在第二代皇帝齊昭桓帝在位時設立的,算起來也算半個官身。
聽說當年齊昭桓帝微服私訪,在田邊看到一個老農除草,總覺得少了點什么“生氣”,回到京都后,就下旨設立了“朝鳴郎”這個職位。當時世人私下里都覺得這皇帝荒唐,沒事找事。
這職位剛設立的時候有明確規定:每逢辰時,朝鳴郎需行走在鄉野小道上,穿梭在田間阡陌之間,用清亮的嗓音吟唱那些流傳久遠的詩歌、通俗易懂的民謠、多讀幾遍就能學會的童謠,或是自己編的順口遛。朝廷每月還會給他們發幾兩微薄的俸祿,補貼生活。
可時過境遷,很多地方早就不設“朝鳴郎”了;就算有的地方還保留著這個職位,也成了沒俸祿、是個虛的不能在虛的虛職了。
九里小時候,曾從外地來的商販那兒聽過一個關于“朝鳴郎”的小故事。
說的是外地某個村子里,有個朝鳴郎,天亮的時候沒好好唱幾句,到了太陽落山,發現沒攢夠第二天的吃食,就想著多唱會兒,多討點東西。
偏偏村里剛有一對小夫妻喜結連理,那朝鳴郎正好走到這對夫妻的新屋旁,剛開口唱,就聽見屋里傳來女子的聲音,那聲音對男人來說,或許是最悅耳的,或許也是最讓人心動的“仙音”。
朝鳴郎趕緊閉了嘴,想仔細聽聽,可他一閉嘴,屋里的聲音就停了。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于是又開口唱;這一唱,屋里的聲音居然又傳了出來。
他反復試了幾次,終于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也不管有沒有討夠吃食,紅著臉就跑回了家。
沒過幾天,這個朝鳴郎就編了首葷曲。那曲子到底有多葷?當時那商販賣關子,硬是連哄帶騙,讓九里和幾個小孩子買了些小玩意,才肯唱幾句:
“走到西來,唱到東,睡在北來,吃在南。西走了,東唱了,北也睡了,怎的,缺個南呀缺個南!向南走,向南唱,耳處忽聞天上音。開口有來,閉口無,罷了,罷了!缺了南便缺了南,只怕那娘子身子軟來,漢子扶腰腿打顫,嘿!腿打顫!”
當時九里和其他孩子聽完,只覺得這曲子一點也不美,還覺得這個朝鳴郎肚子里沒墨水,紛紛嚷嚷著要退貨??赡巧特渽s從腰間掏出一塊布,上面寫著八個大字:“一經賣出,概不退換?!?/p>
商販還笑著說:“肚子里有了那半斤八兩的墨水,可就寫不出這么‘接地氣’的曲子嘍!”
當時九里和孩子們哪里懂這些,只對著商販噓聲一片。
那商販走之前,又補充了后續:“后來啊,那個朝鳴郎被那戶人家的小娘子啐了一口唾沫,還被罵了幾句‘不配當男人’的氣話。沒過多久,這朝鳴郎就去了邊關,靠在戰場上拼命,換一口吃食活命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