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氣候一日比一日溫暖宜人,正是出門賞花踏青的好時節,沈令月卻只能悶在院子里數磚,一圈又一圈地轉,仿佛動物園里關久了的小獸,都刻板了。
直到上門來請平安脈的大夫親口說三小姐已然痊愈,沈令月立刻迫不及待去正院請示——
她要放風!她要出門!
再這樣關著她,她就要像冷宮里的妃子一樣發瘋了!
幸好原身也是個閑不住的性子,趙嵐對她的要求并不意外,叫丫鬟去開了她的箱籠,拿了一疊銀票,交給青蟬保管。
“出去玩吧,看上什么就自己買,等你嫁進昌寧侯府,做了別人的媳婦,再想隨便出門就難了。”
婚期將至,她也就剩這兩個月的松快日子了。
沈令月仿佛聽到什么鬼故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忍不住嘟囔:“那為什么還要嫁人啊。”
不如一直留在沈家,有這樣一個厲害的親媽護著,她簡直可以橫著走!
趙嵐不由失笑,“又說胡話,哪有女子不嫁人的?”
沈令月欲言又止,算了,沒法和一個古人講道理。
她要是敢跟趙嵐講什么不婚不育芳齡永繼,不生不養仙壽恒昌,只怕分分鐘被當成邪祟拉出去燒了。
唉,還是珍惜寶貴的單身生活,能玩一天算一天~
沈令月坐上馬車,當著兩個丫鬟的面不好意思表現得太新奇,只能用余光四處偷瞄。
車廂里很寬敞,座位有三面,鋪了厚厚的祥云紋樣坐墊,下面是用來儲物的格柜。車窗上方掛著布簾,隨著馬車前進,被風微微吹起一角,輕輕搖晃。
青蟬變魔術一般從柜子里取出一碟點心,放在車廂中間的矮桌上。
霜絮問:“小姐今天想去哪兒?”
沈令月已經按捺不住,掀開車簾看外面的街景,聞言頓了一下,含糊道:“就……老規矩吧。”
青蟬立刻搶答:“我知道我知道,先去興安大街買新出的胭脂,再去福瑞齋選兩身料子,最后去芙蓉樓吃他們家的招牌菜!”
說完,她得意洋洋地一抬頭,等著自家小姐夸獎。
沈令月十分配合地鼓掌,“沒錯,就這么安排!”
多虧了青蟬是個話多又沒心眼的,不然她分分鐘要露餡。
從沈府到興安大街大約要坐半個時辰的車,沈令月一直趴在窗邊看熱鬧,倒也不覺得多難熬。
大鄴朝商業繁榮,街道兩旁各色店鋪林立,路邊也有不少小攤和沿街叫賣的貨郎,熙熙攘攘的煙火氣,無一不在提醒她,這里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
馬車在胭脂鋪前停下,沈令月跳下馬車時沒站穩,下意識地扶了一把車輪,手感卻帶了幾分彈性的柔軟。
她不由低頭望去,又戳了兩下:“這車輪……不是木頭的?”
怎么還帶回彈的?
沈家車夫聞言便笑道:“小姐還不知道吧,這是府上前不久才買回來的橡膠車輪,比木輪好用多了,結實耐用還不顛簸。”
“橡膠?”沈令月更驚訝了,那玩意兒不是舶來品嗎?
青蟬這個百事通又發揮作用了,“對呀對呀,就是太.祖皇帝開海禁后,寶船下西洋帶回來的,聽說是海外一種大樹上長出來的汁液,凝固后就能包裹在車輪外面,可搶手了,一般人家還買不到呢。”
沈令月存了打聽的心思,等買完胭脂和布料,坐在芙蓉樓的包廂里,又從青蟬和霜絮口中旁敲側擊,得知了更多關于本朝的信息。
前朝末年昏君無道,各地天災頻發,流民離亂,幾支起義軍揭竿而起,最后是蕭家先祖打下江山,定國號為大鄴。
這位蕭太.祖也是個妙人,登基后制定了許多“離經叛道”的國策,比如男女年滿十八方可婚配,官員禁止狎妓,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妾。主張開海禁,大力推廣土豆、紅薯、玉米等高產作物,還鼓勵女子走出家門讀書做工……
更令人津津樂道的是,太.祖終其一生只有昭慧皇后一位妻子,二人琴瑟和鳴,育有三子二女,傳為佳話。
沈令月聽得一愣一愣的,這位蕭太.祖該不會是她老鄉吧?
“不對啊,你說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妾,那我們家柳姨娘是怎么回事?”
青蟬一攤手,“小姐,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兒了,當今后宮里也不止有一位皇后啊。”
沈令月點點頭,懂了,就是人亡政息唄。
不過還是感謝老鄉哥做出的偉大貢獻!土豆腦袋沒有你可怎么活啊啊啊QAQ
她這些天吃青菜吃的眼睛都快綠了,今天終于能敞開肚皮吃頓好的。
飯后,青蟬給她倒了杯消食的普洱茶,突然一拍腦袋。
“哎呀,瞧我這記性,小姐,你想不想知道周大小姐最近在做什么?”
沈令月眼睛一亮,來新瓜了?
“快說快說。”
青蟬也不賣關子,“是我昨兒個從街上打聽來的,原來小姐在家養病這些日子,周大小姐頂撞她繼母,險些害得周夫人小產,宣威將軍一氣之下,把她關到城外莊子上反省思過呢。”
沈令月嘖嘖兩聲,“我生病她挨罰,這賜婚圣旨是不是有毒啊?”
聽完了又覺得不對勁,問青蟬:“你從哪兒打聽來的?”
青蟬不明就里:“就街上好多人都知道啊。”
“損,真是太損了。”沈令月搖搖頭,“果然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連她看小說都知道古代未婚女子的名聲有多重要,周大小姐剛得了圣上賜婚,就傳出她忤逆不孝的流言,這要是讓昌寧侯府知道了,她以后能有好日子過?
不過既然是死對頭的話,那就跟她沒關系了,甚至還可以小小慶祝一下。
沈令月舉起杯子,和空氣碰了一下,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她在外面一直逛到太陽落山,還戀戀不舍地不想回家。
最后是被霜絮和青蟬合伙“塞”進馬車里的。
回到沈府,先去正院向母親請安,這就叫晨昏定省。
一進院子,就看到一個年輕丫鬟跪在石磚上,不停沖屋里磕著頭,額頭已是青紫一片。
“夫人恕罪!都是奴婢鬼迷心竅,求您發發慈悲,饒了奴婢這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聲音凄厲如啼血,在這昏曙天光下越發顯得陰森,嚇得沈令月一哆嗦。
這什么情況?
青蟬突然掩口低呼:“這不是在大公子書房伺候的秋桐嗎?”
秋桐聽到身后動靜,一回頭看見沈令月,如同見了救星,膝行著爬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裙角,苦苦哀求:“三小姐,夫人最疼您了,求您看在大公子的份上救救奴婢……”
“放肆!你算什么東西,一個下賤的奴才秧子也配攀扯大公子?”
趙嵐身邊的劉媽媽快步走出來,指著秋桐大罵,“當初挑你去書房伺候,還以為你是個老實本分的,誰給你吃的熊心豹子膽,敢打擾大公子讀書?若是誤了他的前程,你全家老小加起來的命也不夠賠的!”
劉媽媽疾聲厲色:“夫人有令,拖下去灌了啞藥,丟到莊子上種地去吧!”
“夫人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秋桐凄慘的叫聲被麻布堵住,兩個仆婦粗魯地將她拖出去。
地磚上只剩一小塊暗紅色的血跡,那是她磕頭太狠留下來的。
劉媽媽處置完秋桐,這才堆起笑臉走向沈令月,“三小姐回來了,今天在外面可玩得盡興了?”
沈令月眉頭緊蹙,一把推開她,快步進了屋,“母親。”
趙嵐端坐上首,眉眼低垂,正慢條斯理地吹著茶盞。
沈令月忍不住又喊了一聲,“母親,秋桐犯了什么錯,這樣處置是不是太嚴厲了?”
“嚴厲?”
趙嵐放下茶盞,神色平靜,“她起了不該起的心思,想當你大哥的房里人,我若是不狠狠收拾了她,殺雞儆猴,還不知道有多少丫頭想走捷徑攀高枝,那你大哥的學業怎么辦?傳到你未來嫂嫂家中,人家會怎么看我們沈家?”
“可是,”沈令月張了張口,“只要大哥沒那個心思,就算丫鬟再怎么勾引他,他也不會上鉤啊。”
趙嵐微微蹙眉,似是對她的話十分費解:“你大哥讀書已經很辛苦了,難道還要讓他每天分神防備這些丫鬟的算計手段?月兒,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沈令月咬著嘴唇沒說話。
自從她穿過來,從沒覺得青蟬和霜絮是什么低人一等的奴婢,只當她們是家里請來的保姆,人家也是憑勞動賺錢的。
可她今天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當丫鬟是這樣命如草芥,上位者一句話就能決定她們的生死。
“好了,母親知道你雖然脾氣嬌了些,卻是個心善的,對你屋里的丫鬟一向寬和,可你眼看著就要嫁人了,將來管家理事,不是靠心慈手軟就能拿捏住這些奴才的。”
趙嵐將沈令月拉過來,拍著她的手背耐心道:“既然已經養好了身子,又去外面玩過了,從明天起你就來我這兒,好好學著母親是如何管家的。”
雖說她給女兒準備了陪嫁嬤嬤和丫鬟,但她自己也得立起來,才不會被下面的人合起伙來糊弄。
本來沒打算讓她這么早就嫁人,誰讓圣上賜婚了呢,只能臨時抱佛腳,多學一點是一點吧。
沈令月頓時覺得今天吃的大餐都不香了,沉甸甸的墜在胃里,令人煩躁。
她小聲跟趙嵐商量:“那秋桐……把她送去莊子上干活已經很辛苦了,就別灌什么啞藥了吧,多殘忍啊。”
趙嵐眉心一皺,旋即不著痕跡地松開,對站在門口的劉媽媽說:“聽見三小姐的話了嗎,照她說的辦。”
“哎,三小姐心善,我這就去。”
劉媽媽收到主母眼神,立刻會意地退下去。
沈令月松了口氣,沖趙嵐彎唇一笑:“謝謝母親,我就知道您最好了!”
另一頭,劉媽媽快步出了正院,經過夾巷,來到西角門旁邊一處廢棄的柴房。
這里離正院偏遠又僻靜,最適合處置一些不宜聲張的事宜。
她過來時,秋桐已經被五花大綁,嘴里還塞著棉布,正嗚嗚地掙扎著,血跡和眼淚糊了一臉,不復平日秀美面容。
劉媽媽捏起她的下巴,拍了拍臉蛋。
“好模好樣的,過兩年求夫人做主配個管事,不比當個沒名沒分的通房強多了?你這又是何苦呢。”
秋桐說不出話,只是哭得更厲害了。
仆婦端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低聲問:“現在就灌嗎?”
劉媽媽別開臉,揮了揮手,“動靜輕點兒,我可看不得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