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爺子端著那小半盞酒,瞇眼打量。
酒液在杯中晃出淺淡的琥珀色,透著點冬日暖陽的溫煦,不似尋常烈酒那般暗沉。
他湊到鼻尖輕嗅,方才在空氣中彌散的梅香此刻更濃了些,如臘月里折了枝帶雪的梅花直接浸在了酒里,清冽里裹著點甜意,勾得人喉結忍不住動了動。
他懂酒,一聞就知道是好酒。
“我先替阿棠嘗嘗,免得這小子毛手毛腳灑了。”他嘴里嘟囔著,其實是自己饞得緊。
拇指扣住杯底,仰頭抿了小半口。
酒液觸到舌尖,帶著點微不可察的涼,如初春化凍的雪水,順著舌尖滑進喉嚨。
沒有千香醉那種入口即爆的烈,反倒像一團溫軟的云,輕輕落進胃里。
隨即藏在涼意后的甜就漫開了。
梅花花瓣被曬透了的那種清甘,混著淡淡的酒香,在舌尖繞了個圈,連帶著牙根都泛起點甜意。
程老爺子咂了咂嘴,還沒品夠那股甜,后勁里的醇厚又慢悠悠地浮上來。
不沖,不辣,老茶回甘似的,從喉嚨里暖到心口。
他低頭看了看杯子里剩下的酒,覺得剛才那一口太吝嗇,干脆仰脖把剩下的全喝了。
這一回,梅香、酒香、還有點說不清的草木清氣在嘴里撞開,讓人覺得眼前仿佛真的鋪開了一片梅林。
雪落枝頭,暗香浮動。
“好!好得很!”
他把空杯子往桌上一頓,眼睛亮得像揣了兩顆星子,“比那千香醉強十倍!千香醉喝著是烈,可烈過了就只剩燒得慌,哪有這酒熨帖?你嘗嘗這回味,嘴里跟含著片梅花似的,又清又甜,舒坦!”
好酒啊好酒!
沒想到江老板不但燒飯好吃,連釀酒都如此好!
程老夫人原本還在勸程姑婆,見老頭子這副模樣,忍不住好奇。
“真有這么好?我也試試。”
江茉忙取了個干凈杯子,又斟了小半盞。
程老夫人捏著杯沿,小心翼翼抿了一口,隨即眉梢就松開了。
“哎喲,這酒好,不嗆人,倒是像咱們小時候喝的蜜酒,就是比蜜酒多了股子清氣。”
她又喝了一口,有意緩和氣氛,轉頭對程姑婆道,“你也嘗嘗?別總站著了。”
程姑婆面色不佳。
方才把這酒貶得不如泔水,現在程老爺子兩口喝空杯子,連素來挑剔的程老夫人都眉開眼笑,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她往旁邊側了側身,避開程老夫人遞來的目光,硬邦邦道:“我不愛喝這些玩意兒,女子哪有喝這些的。”
常芝芝站在程姑婆身后,偷偷瞟著那淺粉色的酒壺。
她雖是女子,卻不是完全戒酒的,偶爾也會和閨中小姐妹一起喝上兩口清酒。
那些酒喝了不怎么醉人。
她垂下眼,手指絞著帕子,小聲道:“舅祖母說的是,女孩子家喝什么酒,還是喝茶吧。”
哼。
有些酒聞著味兒不錯,指不定多么難喝呢,她才不稀罕!
說著就端起桌上的涼茶,抿了一口,卻覺得茶水寡淡,遠不如那酒香誘人。
程老爺子可不管她們姑孫倆的別扭,見江茉要給程之棠斟酒,忙伸手把壺按住:“先給我滿上!這杯子空著哪像話!”
程之棠無奈地笑了笑,倒也沒爭。
杜若白在一旁看得直樂,湊到程之棠耳邊低笑:“程爺爺這是把梅花釀當寶貝了,方才程姑婆說這是‘雜酒’,現在怕是要把壺都啃了。”
程之棠忍著笑,朝他擺了擺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江茉身上。
她遞酒時手腕輕抬,露出的皓腕比酒液還清透,倒讓這滿室梅香,都添了幾分人的靈氣。
程姑婆見程之棠望著江茉出神,心里那股氣又冒了上來。
她瞥了眼常芝芝,見外孫女還在偷偷瞟酒壺,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
常芝芝一個激靈,趕緊收回目光,臉漲得通紅。
程姑婆這才滿意,又酸溜溜地開口:“兄長倒是喝得盡興,只是這酒再好,終究是個飯館老板釀的,傳出去說程家老爺子捧著個廚子釀的酒當寶貝,怕是要被人笑話。”
程老爺子正喝到興頭上,聞言把臉一沉。
“笑話什么?好酒就是好酒!難道穿金戴銀的瓶子裝著,泔水也能變成瓊漿?我程家活了大半輩子,還不至于連好壞都分不清!”
他放下酒杯,指著桌上的梅花釀道,“就說這酒,臘月采梅,雪水發酵,人家江老板肯拿出來,是給咱們程家臉面。你倒好,一口一個飯館老板,我看你是被那些虛頭巴腦的規矩迷了心竅!”
程姑婆被噎得說不出話,眼淚都快涌上來了。
“我這不是為了程家臉面嗎?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面開飯館,傳出去……”
“傳出去才好!”程老夫人打斷她,“江姑娘憑手藝吃飯,比那些靠爹娘、靠夫家的姑娘體面多了!再說這酒,我看比京城里那些王公貴族喝的御酒都不差,咱們能喝到,是福氣!”
兩家人八字還沒一瞥,又如何能混為一談?
常芝芝聽著長輩們你一言我一語,心里越發不是滋味。
她偷偷看了眼程之棠,見他正端著剛斟滿的梅花釀,淺嘗了一口,眉梢都帶著笑意。
那笑容是她從未見過的,不像平時那般靦腆,倒多了幾分真切的歡喜。
她忽然覺得手里的涼茶更難喝了,連帶著剛才對江茉的那點輕視,都變成了說不清的嫉妒。
憑什么一個開飯館的姑娘,能釀出這樣的好酒,還能讓棠表哥另眼相看?
江茉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仿佛這場爭執與她無關。
直到程老爺子又要添酒,她才輕聲道:“您少喝點,這酒雖不烈,后勁卻足。”
程老爺子樂呵呵地應著:“知道知道,江老板的話,我聽。”
程姑婆見這光景,知道自己再鬧也沒用,反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
她拉了拉常芝芝的手,冷著臉道:“芝芝,咱們走,這里的飯太金貴,咱們消受不起。”
常芝芝愣了愣,下意識地看向程之棠。
程之棠放下酒杯,皺了皺眉:“姑婆,外面天涼,再坐會兒吧。”
“不了。”程姑婆梗著脖子,“免得在這里礙眼,耽誤你們喝好酒。”
不等眾人反應,就拽著常芝芝往外走。
常芝芝被她拉得一個趔趄,回頭望了眼程之棠,終究還是被拽出了雅間。
門砰地一聲關上,雅間里瞬間安靜了不少。
程老爺子撇了撇嘴:“她真是越來越糊涂了。”
程老夫人嘆了口氣:“隨她去吧,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程之棠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梅花釀的清甜在舌尖散開。
他抬眼看向江茉,見她正低頭收拾著空杯,面紗下的側臉輪廓柔和,忍不住輕聲道:“江老板,這酒……多謝了。”
江茉莞爾一笑,“程公子怎么好像沒喝過一樣?”
她明明才讓驛站給他們捎過去賀禮啊。
程之棠無端一怔。
“我應該喝過嗎?”
他絞盡腦汁,實在想不起記憶中有這酒的影子。
江茉提醒:“我為程公子與杜公子祝賀,賀禮早在前兩日送到京城,便有這梅花釀,難不成二位沒有收到?”
程之棠驚訝,同杜若白對視一眼。
“這我與若白確實未曾收到。”
杜若白想了想:“許是剛好與我們錯過了。不過簫謹在京中會收到的,等回頭我們去了問他討就好。”
他急急補充:“江老板,我有幾句話想和您私下說。”
程之棠目光放在他身上片刻,未發一言。
“杜公子同我出來吧。”江茉見程之棠沒有攔著,就將杜若白帶了出去。
一出雅間,杜若白就對著江茉千恩萬謝,把江茉謝的一頭霧水,
她頭腦發懵,“你作何這般謝我?”
杜若白嘿嘿一笑。
“江老板有所不知,我能拿到這探花的功名,與江老板脫不了干系。”
江茉:“???”
“杜公子說笑了,您自己考的功名,怎么會和我有關呢?”
杜若白賣了個關子,問:“江老板,你可知道這次考試的試卷是什么題目?”
江茉搖了搖頭,這她哪里知道呢?
難不成杜若白想說這次題目她剛好知道答案,還同他說過嗎?
這就有些離譜了。
杜若白壓低了聲音,湊近些許,在她耳邊輕輕說:“這次題目是‘民生’。”
“民生?”江茉在心里重復了一遍,依然不知道這個題目跟自己有什么關系。
她隱約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又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杜若白看她這副糾結的樣子,心里忍不住直樂:“江老板還沒想起來嗎?我寫的是紅薯啊!”
他眉間的笑意掩都掩不住,“所以說,多虧了江老板。如果不是江老板在賣紅薯,我也不會好奇過來打聽,更不會得了這探花的功名。”
他是真沒想到,潑天的驚喜就砸到自己身上了,這一切都多虧了江茉。
江茉眨眨眼。
“那你也不用謝我。這段時間來我這桃源居吃飯的學子有不少,你能想得到將紅薯寫上去,其他人想不到,那也沒辦法。”
杜若白對江茉拱了拱手:“過些日子,朝廷可能要派人來您這邊了解紅薯的情況,麻煩老板了。”
“不麻煩。”
反正她先前跟沈大人說了紅薯的事,沈大人正在忙活。
杜若白這答卷也真是很巧,算是陰差陽錯。
杜若白表達完了心中的感謝,算是了卻一件大事,整個人都放松不少,又開始吃瓜了。
“江老板和阿棠是怎么回事?”
他明顯能看出程之棠對江茉有意思,就是不知江茉這邊什么想法。
他看著兩人也挺般配的,若是能走到一起去,不失為一件美事。
江茉轉向院里那株剛抽芽的迎春花,輕聲道:“杜公子這話說得唐突了。我與程公子,不過是店家與客人的情分。他來桃源居吃飯,我備好飯菜酒水,本就是分內之事,哪有什么怎么回事的說法。”
杜若白猶豫,“我看程老爺子和老夫人,對您都喜愛的緊……”
江茉動作頓了頓,“程公子前程似錦,我這桃源居雖也算熱鬧,終究是市井之地,我做掌柜的,每日里打交道的不是食材商販就是往來食客,與程公子兩方天地。”
杜若白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見江茉抬眼,眼底帶著幾分溫和的疏離。
“何況我這性子,向來不喜那些規矩束縛,這般散漫的人,若是真與程公子有了什么牽扯,反倒會誤了他的前程,也讓程家長輩煩心。杜公子是明事理的人,該懂我的意思。”
雅間的門軸忽然發出一聲極輕的吱呀聲,像是有人不小心靠在了門上。
江茉和杜若白同時轉頭,只見門縫里露出程之棠的半片衣角,方才還帶著暖意的身影,此刻僵在那里。
門內的程之棠,指尖還停在門閂上。
他本是想著出來看看,剛走到門邊,就聽見了江茉的話。
那句“與程公子兩方天地”像一根細針,輕輕刺在心上,不疼,卻麻得人指尖發顫。
他端著茶杯的手不知何時垂了下來,杯沿上的水珠順著杯壁滑落,滴在衣袍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跡,他渾然不覺。
江茉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
什么規矩束縛,什么誤了他的前程。
原來她是如此想的。
他一直以為,只要他慢慢來,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她會愿意靠近,沒想到她早已在心里劃清了界限。
杜若白看著門縫里的衣角,又看看江茉微垂的眼,唇瓣動了動,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都怪他,好好吃一頓飯,多吃些美食不好嗎,打聽什么八卦啊!
過了片刻,程之棠才緩緩松開按在門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像是想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
他沒有推門,也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往后退了半步,將自己的身影藏回門后。
那瞬間泄露的失落,像廊下的寒氣,悄無聲息地漫了開來。
門內的程老夫人正端著茶杯喝水,見他站在門邊不動,疑惑地問:“阿棠,站在那兒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