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在蘇硯秋那如同最終判決般的話語落下之后,染坊之內,陷入了一種比死亡更沉重的死寂。空氣中,施密特博士剛剛創造出的那股地獄般的惡臭,與眾人心中升起的、名為“絕望”的冰冷氣息,詭異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亡命之徒?”陸景淵終于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沙啞,像兩塊生銹的鐵在摩擦,“硯秋,我敬佩你的勇氣。但我們不是亡命之徒,我們是飛蛾。那座舊海關倉庫,我比你更了解。它在法租界和華界的交界處,三面環水,只有一條陸路通道,常年由法國巡捕和顧鶴年的保鏢共同看守。它的外墻,是花崗巖的。它的地下,是鋼鐵和水泥澆筑的工事。我們這點人,沖過去,連大門都摸不到,就會被打成篩子。”
他的話,是冰冷而殘酷的現實,將蘇硯秋剛剛點燃的那一絲決絕的火焰,壓制得搖搖欲墜。他不是在質疑,他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他說得對。”施密特博士也從那陣化學家的狂熱中清醒過來,恐懼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臟,“我們……我們會被殺死的。那些日本人……他們不是普通的保鏢,他們是……是吃人的野獸。”
林晚秋沒有說話,她只是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看著跪在地上、已經哭到失神的張媽,又看了看蘇硯秋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心中充滿了無力的悲慟。
然而,蘇硯秋卻仿佛沒有聽到他們的反駁。她只是緩緩走到那張巨大的上海地圖前,目光如鷹隼般,死死地鎖定在那座被紅色圓圈標記出來的、如同一座孤島般的舊海關倉庫上。
“你說得對,陸探長。”她開口了,聲音平靜得可怕,“從正門走,我們是飛蛾。但是,再堅固的堡壘,也有它的‘鼠道’。”
“鼠道?”
“每一座城市,尤其是上海這樣新舊交替、被不同國家撕扯過的城市,在它的地面之下,都隱藏著另一套被遺忘的、屬于過去的脈絡。”蘇硯秋的手指,在倉庫周圍的區域,緩緩地移動著,“這座倉庫,是法國人五十年前建的。那時候,他們用的,是巴黎的城市排水系統圖紙。那是一套復雜、巨大,如迷宮般的地下網絡。為了防止黃浦江水倒灌,這套系統,必然有通往江面的、隱秘的泄洪口。也必然有,為了方便工人檢修而留下的、不為人知的維修通道。”
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絲理性的、屬于偵探的智慧之光。那光芒,雖然微弱,卻足以刺破眼前的絕望。
“我們不當飛蛾。我們去當,鉆進它心臟里的、致命的老鼠。”
陸景淵的瞳孔,猛地一縮。他明白了蘇硯秋的思路。這是一個瘋狂到極致,卻又唯一可行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計劃。
“工部局檔案室。”他立刻說道,“法租界市政廳的地下三層。那里,存放著法租界建立以來,所有的市政工程圖紙。但那里,守衛森嚴,由一名刻板到骨子里的英國老頭看管,想要拿到五十年前的圖紙,需要總董的手令。”
“我們沒有時間去拿手令了。”蘇硯秋轉過身,她的目光,落在了林晚秋的身上。
林晚秋擦干眼淚,迎上蘇硯秋的目光。她知道,輪到她了。
“晚秋,”蘇硯秋的聲音,變得無比鄭重,“我需要你,變成另一個人。一個法國領事館的、低階的檔案助理。名字叫瑪格麗特,因為工作失誤,弄丟了一份關于‘外灘防汛堤壩歷史沿革’的參考資料,急需在今晚閉館前,找到原始圖紙進行補救。你的法語,足夠應付那個英國老頭。”
“而我,”她看向陸景淵,“會和你一起去。以你公共租界華人探長的身份,就說你在調查一起涉及市政工程的陳年舊案,需要法租界提案協助。我們兩個,一明一暗,負責吸引他的注意力。”
“我呢?”施密特博士急切地問道,他不想被一個人留在這間充滿不祥氣息的廠房里。
“你,”蘇硯秋的目光變得銳利,“留在這里,繼續你的工作。把A劑,濃縮到極致。然后,為我們每個人,準備一個可以單手觸發的、小型的玻璃噴霧裝置。我們要的,是瞬間的、小范圍的、高濃度的‘混亂’。這是我們唯一的武器。”
---
一個小時后,法租界市政廳,地下三層,工部局檔案室。
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張、防蛀的樟腦丸和鐵銹混合的、凝固了時光的味道。一排排頂天立地的鐵制檔案架,如同一片沉默的鋼鐵森林,將這里與外面那個喧囂浮華的世界,徹底隔絕。
檔案室的管理員,是一個名叫亨德森的英國男人。他五十多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單片眼鏡,看人的眼神,像是在審視一份有錯別字的公文,充滿了不耐煩和居高臨下。
“華人探長?”亨德森用他那只沒戴眼鏡的眼睛,斜睨著陸景淵,語氣里的輕蔑毫不掩飾,“公共租界的案子,跑到我們法租界來查檔案?陸先生,我需要看到你們總巡簽發的、正式的跨界協查函。”
“函件正在路上,亨德森先生。”陸景淵不卑不亢地回答,將一份早已準備好的、蓋著蘿卜章的假文件遞了過去,“但案情緊急,涉及到二十年前的一樁懸案,可能與當時外灘碼頭的地基工程有關。我只是想先行查閱一下相關的施工藍圖。”
就在亨德森低頭,用一種極度挑剔的目光,審視那份假文件的時候,一個穿著套裙、戴著貝雷帽的年輕女孩,慌慌張張地從另一排檔案架后面跑了出來。
是林晚秋,或者說,是“瑪格麗特”。
“哦,我的上帝!亨德森先生!”她的法語說得流利而焦急,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即將哭出來的驚惶,“我找不到!我真的找不到了!那份關于1885年到1890年期間,黃浦江泄洪口改造的補充文件!如果明天一早,我不能把它交到領事手上,我會被解雇的!”
兩個麻煩,在同一時間,降臨到了這位刻板的管理員頭上。
亨德森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標準的英式疙瘩。他顯然更煩躁于處理自己部門內部的“愚蠢錯誤”。他沒好氣地從“瑪格麗特”手中搶過申請單,看了一眼,然后不耐煩地對陸景淵揮了揮手:“碼頭地基……1910年之后……在那邊,C區,第十七排。自己去找!”
說完,他便領著還在不停道歉的“瑪格-麗特”,走向了檔案室的另一端,嘴里不停地用英語和法語夾雜著抱怨:“……你們這些年輕的姑娘,除了會打扮,還會做什么?連最基本的檔案索引規則都記不住……”
機會來了。
陸景淵和蘇硯秋對視一眼,迅速閃身進入了那片如同迷宮般的檔案架深處。
“他指向的是C區,但我們需要的是更早的圖紙,應該在A區。”蘇硯秋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
兩人如同兩道配合默契的影子,在鋼鐵森林中穿梭。蘇硯-秋憑借著她那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和對圖書館學的了解,迅速鎖定了存放著十九世紀末期工程圖紙的區域。
他們找到了一個巨大的、積滿了灰塵的牛皮圖紙筒,上面用已經褪色的法文,標注著:“外灘海關區地下水利工程(1882年)”。
陸景淵負責放風,蘇硯秋則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圖紙筒。一股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從里面,抽出一卷巨大而沉重的、用亞麻布作為基底的藍圖。
圖紙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泛黃變脆。上面,是用鴨嘴筆繪制的、無比精細的線條,密密麻麻地,勾勒出了那座舊海關倉庫地下的另一個世界。
蘇硯秋的目光,如同一臺最高精度的掃描儀,飛快地在圖紙上移動。主排水管道、備用蓄水池、通風豎井……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圖紙的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條用虛線標注的、細若游絲的線路。它從主排水系統的一個廢棄分支延伸出來,蜿蜒曲折,像一條冬眠的蛇,最終,通向了倉庫主體建筑下方,一個被標注為“Chaudière”(鍋爐房)的房間。
線路的旁邊,有一行小小的、幾乎無法辨認的法文注釋。
“Ancien passage de livraison du charbon. Muré en 1895.”
(舊運煤通道。于1895年被封死。)
被封死了?
蘇硯秋的心,沉了一下。但她隨即又發現了另一個細節。在那行注釋的旁邊,還有一個更小的、由工程師手寫的鉛筆標記,畫著一個簡單的箭頭,指向了那條通道的入口處,旁邊寫著:“Accès d'urgence.”(緊急入口。)
這意味著,那堵墻,很可能只是用磚塊臨時砌上的,并沒有用水泥完全封死!是為了在發生緊急情況時,可以被迅速砸開,作為一條逃生通道!
而那條通道的入口,在哪里?
蘇硯秋的目光,順著那條虛線,一路回溯,最終,停在了距離倉庫三百米外,黃浦江邊,一處早已被廢棄的公共渡口下方。圖紙上,那里被標注為“Sortie des eaux usées N°7”(第七號污水出口)。
找到了!
這就是他們的“鼠道”!
蘇硯秋迅速用她那堪比照相機的記憶,將整條通道的走向、每一個拐角、每一個通風口的位置,牢牢地刻進了腦子里。然后,她將圖紙,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回了圖紙筒。
就在這時,亨德森那不耐煩的腳步聲,和林晚秋那還在繼續的、帶著哭腔的法語,從檔案架的另一頭傳了過來。
“快走!”
兩人迅速撤離,從另一條通道,繞回了C區。當亨德森領著終于“找到”了文件的“瑪格麗特”走回來時,看到的是陸景淵正站在一堆圖紙前,一臉“一無所獲”的沮喪表情。
“看來,我需要的情報,不在這里。”陸景淵合上一份無關緊要的圖紙,對亨德森聳了聳肩,“打擾了,先生。”
他帶著蘇硯秋,轉身離去。而林晚秋,也對著亨德森千恩萬謝之后,抱著她那份“失而復得”的文件,緊隨其后,離開了這間壓抑的檔案室。
三人匯合在市政廳外的街角,誰也沒有說話,只是用最快的速度,上了一輛黃包車,消失在人潮之中。
---
當他們再次回到染坊時,天色已近黃昏。
施密特已經完成了他的工作。工作臺上,擺放著四個小巧的、如同香水瓶般的金屬噴霧器,瓶身冰冷,里面裝填著他那濃縮了世間極惡的“地獄之息”。
蘇硯秋沒有浪費任何時間,她將那張憑記憶復刻下來的地下通道地圖,攤開在桌上。
“這就是我們的路。”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入口,在廢棄的七號污水口。通道全長三百一十二米,有兩個通風井,可以用來觀察地面情況。通道的盡頭,是倉庫的舊鍋爐房。根據圖紙,那里現在應該是被用來堆放雜物的儲藏室。我們從那里潛入,目標,是位于地下一層的、關押那些女孩的隔離區。”
她抬起頭,環視著她這支小小的、卻也是她全部希望的軍隊。
“陸探長,你和我,負責主攻。我們從通道進入,找到隔離區,制造混亂,救人。”
“晚秋,”她的目光,轉向了林晚秋,“你的任務,更危險。我需要你,在行動開始前,想辦法,切斷舊海關倉庫與外界連接的電話線。我要讓他們,在最初的十分鐘內,變成一座無法求援的孤島。怎么做,用什么方法,由你決定。”
“博士,”她最后看向施密特,“你,和張媽,留在這里。接應我們。如果……如果我們三個小時后,還沒有回來……”
她頓了頓,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無法掩飾的沉重。
“……那就燒掉這里的一切,然后,有多遠,走多遠。”
這是一個沒有退路的、必死的任務。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陸景淵看著地圖,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東西,放在了地圖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烏木雕刻的船錨。
“這是我父親的遺物。”他沉聲說道,目光,卻看著蘇硯秋,“他當年,就是在調查‘遠洋航運公司’的走私案時,被人滅口的。而那家公司,就是顧鶴年起家的第一塊基石。他追查了一輩子,都沒能扳倒他。”
他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燃燒著兩團壓抑了多年的、復仇的火焰。
“今晚,我們不只是去救人。”
“我們,也是去了結一筆,跨越了兩代人的、血債。”
蘇硯秋看著那枚烏木船錨,又看了看陸景淵那張寫滿了決絕的臉。她伸出手,將自己的手,輕輕地,覆蓋在了那枚船錨之上。
她的手,冰冷。而他的手,溫熱。
在這一刻,兩顆同樣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心,終于,徹底地、毫無保留地,連接在了一起。
窗外,上海灘最后的、血色殘陽,正緩緩沉入地平線。
一場注定要被載入這座城市黑暗編年史的、瘋狂的夜襲,即將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