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這座城市最忠實的共犯。
它在午夜之后悄然降臨,細密如針,將法租界那些平日里流光溢彩的洋房與梧桐,都縫合成了一幅浸透了墨色的、凄清的水墨畫。雨水沖刷著罪惡,也掩蓋著腳步聲。
蘇家老宅,就靜靜地匍匐在這片雨幕之中,像一頭沉睡的、遍體鱗傷的巨獸。它坐落在霞飛路的盡頭,一處鬧中取靜的地界,如今卻門庭冷落,只剩下爬滿墻壁的常春藤,在風雨中瑟瑟作響,訴說著主人的不幸。
兩道黑色的身影,如夜梟般無聲地翻過濕滑的后院圍墻,輕巧地落在松軟的泥土地上。走在前面的是林晚秋,她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此刻的她,褪去了平日的活潑,眼神警惕而專注,像一只在自己領地里巡視的獵豹。
緊隨其后的,是蘇硯秋。當她的雙腳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時,她的身體有了一瞬間的僵硬。空氣中那股混合著雨水、泥土和腐爛梔子花葉的氣味,像一把生了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她記憶的鎖。她仿佛又看到了父親在那個夏日午后,就是站在這片梔子花叢旁,笑著對她說:“硯秋,為學之道,在于格物致知,更在于守心。”
守心……父親,你的心,究竟守著怎樣的秘密?
“硯秋姐,這邊。”林晚秋的聲音將她從短暫的失神中拉回。她指了指一扇通往地下酒窖的、幾乎被藤蔓完全覆蓋的矮門,“這是以前用來運冰塊的通道,他們絕對想不到。”
蘇硯秋點了點頭,跟著林晚秋,彎腰鉆進了那片黑暗。
與此同時,距離蘇宅兩條街外的一家俄國小酒館里,一場精心導演的“騷亂”正在上演。幾個穿著黑西裝的巡捕房便衣,在陸景淵的授意下,與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白俄流亡貴族“偶然”發生了沖突。酒瓶破碎的脆響、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俄語咒罵聲,像一塊被投入池塘的巨石,瞬間打破了雨夜的寧靜,成功吸引了蘇宅對面那輛黑色轎車里,所有監視者的注意力。
“頭兒,那邊打起來了,好像是巡捕房在抓人。”一個監視者拿起望遠鏡,饒有興致地看著遠處的混亂。
“管他媽的,別耽誤正事。”被稱作頭兒的男人不耐煩地啐了一口,“盯緊門口,一只蒼蠅都不能飛進去。”
他絕不會想到,真正的“蒼蠅”,早已從房子的另一端,侵入了這頭巨獸的腹腔。
酒窖里陰冷潮濕,彌漫著陳年葡萄酒和霉菌的氣味。林晚秋熟練地避開地上堆放的雜物,從一排空酒架后面,推動了一塊偽裝成墻磚的活板門。一條狹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仆役秘道,出現在兩人面前。
“這是我小時候,為了躲開老爺的經文課,自己發現的。”林晚秋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苦澀的懷念,“沒想到,今天卻用在了這里。”
通道的盡頭,是廚房的儲物間。當兩人從黑暗中走出,重新踏上宅邸一樓那冰冷的大理石地板時,蘇硯秋感覺自己像是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個尚未破碎的過去。
一切都還維持著父親去世時的模樣,家具上蓋著防塵的白布,像一個個沉默的幽靈。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林晚秋手中那支手電筒的光柱里,上下翻飛。
她們的目標明確——二樓書房。
通往二樓的紅木樓梯,在寂靜中踩上去,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每一步,都像踩在蘇硯秋的心上。她記得,小時候她就是從這道樓梯上摔了下來,磕破了額頭,父親抱著她,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書房的門虛掩著,上面那把黃銅把手,因為許久未用,已經蒙上了一層暗綠色的銅銹。推開門,一股濃重的、混雜著舊書、檀香和塵土的氣味撲面而來。
這里,是蘇明遠生前的精神王國,也是他最后的戰場。
房間里一片狼藉,顯然已經被不止一波人仔細搜查過。書架上的書籍被翻得亂七八糟,地上的波斯地毯被掀開了一角,連墻上的西洋自鳴鐘的鐘擺,都被人拆了下來。顧鶴年的人,幾乎把這里掘地三尺。
“他們什么都沒找到。”蘇硯秋環顧四周,聲音里卻帶著一絲篤定,“如果找到了,顧鶴年絕不會還留著人在這里監視。”
“可他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硯秋姐。”林晚秋有些絕望。
“不。”蘇硯秋搖了搖頭,“他們找的是‘東西’,是保險柜,是暗格。但他們不懂我父親。他若想藏一樣東西,絕不會用那么庸俗的手段。”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書房正中央那張巨大的、由整塊金絲楠木制成的書桌上。桌上,還擺著一方端硯,一支狼毫筆,以及一盤……下到一半的圍棋。
黑白兩色的棋子,在棋盤上形成了一個犬牙交錯、廝殺正酣的復雜局面。這盤棋,蘇硯秋認得。這是父親生前最喜歡的一副棋,棋子是用云南的“永子”制成的,冬暖夏涼,觸手溫潤。她小時候,父親就是在這張棋盤上,教她“棋道如人道,舍小而取大”。
她緩步上前,伸出手指,輕輕拂去棋盤上的灰塵。她的目光,在那些縱橫交錯的棋子間緩緩移動,大腦在飛速運轉。
顧鶴年的人,只會把這當成一盤普通的、未下完的棋。但蘇硯秋知道,父親從不做無用之事。他生命中最后一個下午,就是在這間書房里度過的。這盤棋,是他留下的。
它不是一盤棋。它是一個謎題。
“晚秋,幫我把光打亮一點。”
蘇硯秋的眼神變得無比專注。她開始在腦中復盤這局棋。黑子……白子……氣眼……劫爭……這不是任何一個她所知道的古代棋譜,也不是尋常的對弈。棋盤上的局勢,看似膠著,但她很快發現了一個詭異之處——所有的白子,都處于一種被圍困、即將被屠戮殆盡的絕境。而黑子,則形成了一個固若金湯的、巨大的包圍圈。
這不像是對弈,更像是一場……獻祭。白子在用自己的死亡,去構筑一個形狀。
“形狀……”蘇硯秋喃喃自語,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她閉上眼睛,父親教她識字時的情景,歷歷在目。父親曾說,漢字之美,在于象形與指事。
她猛地睜開眼,從另一個角度,一個俯瞰的角度,重新審視整個棋盤。
那些散亂的黑子,在她的視野里,重新組合。它們不再是棋子,而是一個個筆畫!一個……草書的漢字!
“天……”蘇硯秋的嘴唇微微顫抖,她認出了那個字。是“天”!
“天元!”她脫口而出。
圍棋棋盤的正中心,那個點,被稱為“天元”。它象征著太極,是萬物之始。
她伸出手,將位于“天元”之上的那枚黑子,輕輕捻起。
棋子之下,棋盤的木質表面上,用極細的針,刻著三個微小到幾乎無法辨認的數字——【七,三,十九】。
“是坐標!”林晚秋也反應了過來,激動地說道,“第七排書架,第三層,第十九本書!”
兩人立刻沖到那面巨大的、直抵天花板的紅木書架前。林晚秋踩著梯子,迅速找到了那個位置。那是一本線裝的、書脊已經有些破損的《周易》。
林晚秋將書取下,遞給蘇硯秋。蘇硯秋接過書,入手的感覺讓她心頭一沉。太輕了。這本書,被人動過手腳,它的內頁,是中空的。
她翻開書頁,果然,書的內部被人用刀片挖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凹槽。
但是,里面空空如也。
林晚秋的臉色瞬間垮了下來:“被……被人拿走了?難道顧鶴年的人里,也有懂棋的高手?”
“不。”蘇硯秋的目光,落在那片凹槽的底部,她的眼神反而亮了起來,“如果東西被拿走了,他們不會留下這個。”
在凹槽的底部,同樣用針,刻著一行更小的字。那不是漢字,而是一行拉丁文。
【Ad astra per aspera.】
“這是什么?”林晚-秋不解地問。
“循此苦旅,以達星辰。”蘇硯秋輕聲翻譯道,這是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名句,也是她留洋時,父親寫信勉勵她時,最愛引用的一句話。
循此苦旅……以達星辰……
她的目光,猛地從書本上抬起,望向書房的天花板。那是一面西式的、繪有星空圖的穹頂。當年,是父親特意請了白俄的畫師,為她畫下的。因為她說,她喜歡看星星。
“晚秋,把梯子移到書桌上。”蘇硯秋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即將揭開謎底的顫抖。
林晚秋立刻照做。蘇硯秋踩著書桌,爬上搖搖晃晃的梯子,她的指尖,終于觸碰到了那片冰冷的、繪著星辰的穹頂。
她按照記憶,在那片浩瀚的“星空”中,尋找著。仙后座、獵戶座、大熊座……最后,她的手指,停在了北極星的位置。那顆在夜空中,永遠指引著方向的、最亮的星。
她用指甲,在那顆被畫師用金粉描繪的“北極星”上,輕輕一按。
只聽“咔”的一聲微響,那顆“星星”竟然陷了下去。緊接著,旁邊一塊看似完整的、繪著夜空的天花板,無聲地向一側滑開,露出了一個黑洞洞的、僅有巴掌大小的暗格。
暗格里,靜靜地躺著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鐵盒。
蘇硯秋的心臟,在這一刻,幾乎停止了跳動。她顫抖著手,將那個鐵盒取了出來。
“找到了……我們找到了!”林晚秋在下面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聲玻璃破碎的脆響!緊接著,是陸景淵那壓低了的、急促的吼聲:“他們回來了!快走!”
蘇硯秋心中一凜,來不及多想,她將鐵盒塞入懷中,抓著林晚秋,兩人像兩只受驚的貓,迅速原路返回。她們穿過仆役秘道,回到陰冷的酒窖,從那扇被藤蔓掩蓋的小門里,重新鉆入了雨夜。
當她們翻出圍墻,坐進陸景淵早已發動好的汽車里時,蘇宅的正門,被幾個手持電筒的黑衣人,粗暴地撞開了。
汽車引擎發出一聲低吼,如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融入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直到駛出兩條街,徹底擺脫了危險,蘇硯秋才靠在后座上,從懷中,取出了那個冰冷的、沉甸甸的鐵盒。
她打開油布,撬開鐵盒的鎖扣。
里面,沒有預想中的手稿或筆記。只有一卷小小的、黑色的膠片,靜靜地躺在天鵝絨的襯墊上。
是微縮膠卷。
在膠卷的旁邊,還有一張折疊起來的信紙。蘇硯秋展開它,上面是父親那熟悉的、瘦金體般的筆跡。那字跡,卻不復往日的瀟灑,而是帶著一種倉促與沉重。
“硯秋吾女:
當你看到此信,為父或已不在人世。請勿悲傷。我一生所求,非為長生,乃為‘補天’。然天道有缺,人力難為,此術利弊相生,如光影隨行。我恐其所托非人,為禍蒼生,故將其封存。
此卷,乃‘補天計劃’之全部。然,其并非一份完整的圖紙,而是一把雙刃劍。其中缺失了最關鍵的‘鎮魂石’——那是用以平衡藥性、抑制其魔性的核心公式。我將其毀了。
切記,此術不可重現。顧鶴年狼子野心,若得此術,必成人間煉獄。
為父此生,有憾,無悔。
唯一所念,唯你平安。
父,蘇明遠絕筆。”
蘇硯秋緊緊攥著那封信,那薄薄的紙張,仿佛帶著父親最后的體溫,燙得她指尖發痛。淚水,終于沖破了她所有的堅冰,無聲地滑落。
父親,他不是失敗者,他是一個孤獨的守護者。他不是沒有完成研究,而是親手……毀掉了它最危險的部分。他用自己的生命,為這個瘋狂的計劃,上了一道最后的鎖。
而顧鶴年,窮盡二十年,用無數人的生命做實驗,都只是在徒勞地,想要復原那塊早已被父親親手敲碎的“鎮魂石”。
“硯秋……”陸景淵從后視鏡里,看到她無聲落淚的模樣,心如刀絞。
蘇硯秋卻緩緩抬起頭,用手背抹去淚水。她的眼中,再無悲傷,只剩下一種前所未有的、如鋼鐵般堅硬的清明與決絕。
她舉起那卷微縮膠卷,對著窗外熹微的晨光。
“父親,你錯了。”她輕聲說道,那聲音,仿佛是在對天堂的父親,立下血的誓言。
“這世上,沒有不可重現之術。只有,該不該被重現。”
“你毀掉了‘鎮魂石’,是為天下蒼生。而我,現在,就要將它,重新鍛造出來。”
“因為,我要用你這把最鋒利的劍,去親手,斬斷那個由你而起的、所有的罪孽。”
“我要用我的方式,來完成你的‘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