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鐘聲在法租界遙遠的天際線上敲響了十二下,如同為即將上演的罪行奏響的序曲。在圣瑪利亞醫院地下二層的焚燒爐旁,漢斯·施密特博士感覺自己像一個即將被送上斷頭臺的囚犯,正在聆聽行刑前的最后訓示。
蘇硯秋站在他面前,陰影將她的半張臉隱沒,只留下一雙在昏暗燈光下亮得驚人的眼睛。她將一枚看似普通的黃銅袖扣,放入他汗濕的手心。
“這不是普通的袖扣,”她的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按壓側面,它會彈出一個微型鏡頭。你有十五分鐘,施密特博士。我不要你偷走那份檔案,風險太大。我要你,拍下它的每一頁。尤其是記錄著‘樣本來源’和‘最終處理方式’的部分。”
施密特的手抖得像風中殘葉,那枚小小的袖扣在他掌心,卻重如千鈞。“保險柜……我打不開。”
“你能。”蘇硯秋的語氣不容置疑,“埃文斯是個自負又念舊的男人。他辦公室里那張他亡妻的照片,底座的銀托上刻著一串日期——1901年10月28日。那是他妻子的生日。我賭他每天都會看上幾遍,那串數字早已刻進了他的潛意識。密碼就是102801。”
她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如果這個不對,那就試試第二個。他第一篇成名論文發表的日期,刊登在《柳葉刀》上,1912年3月15日。密碼就是120315。一個是他無法忘卻的愛,一個是他引以為傲的榮耀。除了這兩樣,這個男人,一無所有。”
施密特呆呆地看著她,這個女人仿佛能看透人心中最隱秘的角落,然后將那些秘密鍛造成刺向對方的利刃。
“你的機會,在凌晨兩點。”蘇硯秋下達了最后的指令,“屆時,我會以‘安全主管’的身份,在三樓實驗室區域,發起一場突擊式的‘生物危害泄漏應急演習’。埃文斯和瑪麗護士長必須到場。記住,十五分鐘,一秒都不能多。”
她說完,便轉身,高跟鞋的聲音在空曠的地下室里敲出冷酷的節拍,很快便消失在黑暗的走廊深處。只留下施密特一個人,與那臺轟鳴的焚燒爐和掌心中那枚決定他命運的袖扣,一同等待著審判時刻的降臨。
凌晨兩點整。
三樓實驗室區域的警報器,毫無征兆地發出了刺耳的尖嘯。紅色的應急燈光瞬間取代了慘白的無影燈,在走廊里瘋狂地旋轉閃爍,將一切都染上了一層血色。
“一級生物危害泄漏警報!這不是演習!重復,這不是演習!”蘇硯秋的聲音通過廣播系統,傳遍了整個樓層,她的語氣急促而威嚴,充滿了令人信服的恐慌感。
埃文斯的房門被猛地撞開,他只穿著一件絲綢睡袍,睡眼惺忪地沖了出來,臉上滿是驚怒。“怎么回事?!”
“三號樣本的體液過濾機發生爆裂!高濃度‘埃文斯蛋白’溶液可能已經氣溶膠化!”蘇硯秋指著實驗室的方向,表情凝重,“醫生,護士長,請立刻跟我去現場指揮!所有安保人員,封鎖三樓所有出口!”
瑪麗護士長也從自己的值班室里沖了出來,臉色慘白。沒有什么比她們最珍貴的“成果”發生泄漏更可怕的事情了。兩人來不及多想,立刻跟著蘇硯秋,朝那片虛假的“災難現場”沖去。
就在三樓陷入一片人為制造的混亂時,地下二層的施密特,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裝滿了污穢床單的推車,像一個幽靈,乘著貨運電梯,抵達了三樓的辦公區走廊。
這里安靜得可怕,與不遠處的喧囂仿佛兩個世界。施密特的心臟狂跳得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推車輪子每一次轉動的聲音,在他聽來都如同驚雷。他來到埃文斯辦公室那扇厚重的橡木門前,用從清潔部偷來的****,顫抖著打開了門。
辦公室里,一股昂貴的雪茄和舊書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上投下幾道斑駁的光痕。施密特不敢開燈,他像一只受驚的老鼠,迅速閃身而入,然后將推車停在門后,作為掩護。
他的目光,立刻被墻角那個巨大的、黑色的赫林·哈爾·馬文保險柜牢牢吸住。那東西像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匍匐在陰影里,守護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施密特沖到保險柜前,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開始轉動那冰冷的密碼盤。他的手指因為緊張而變得僵硬而不聽使喚,汗水從額頭滑落,滴進了眼睛里,一陣刺痛。
10……28……01。
他屏住呼吸,猛地向右一拉把手。
紋絲不動。
錯了!密碼錯了!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那個魔鬼般的女人,她算錯了嗎?還是說,她從一開始,就是想讓自己死在這里?
他癱坐在地上,大腦一片空白。放棄的念頭瘋狂地滋生。就在這時,蘇硯秋那冰冷而自信的話語,又在他耳邊響起:“一個是他無法忘卻的愛,一個是他引以為傲的榮耀。”
榮耀……對,還有榮耀!
施密特像被注入了一針強心劑,他猛地爬起來,重新撲到保險柜前,雙手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
12……03……15。
這一次,當他再次拉動把手時,只聽“咔”的一聲輕響,那沉重的柜門,應聲而開。
一股塵封的、混合著紙張與鐵銹的氣味涌出。施密特用隨身攜帶的微型手電筒向里照去,只見保險柜的最上層,赫然放著一本厚重的、用黑色皮革包裹的巨大賬冊。沒有標簽,沒有名字,只有那不祥的黑色,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
就是它!
施密特一把將賬冊拖了出來,放在地上。他激活了袖扣上的微型相機,一束微弱的紅光閃爍了一下。他翻開賬冊的第一頁,那冰冷的、公式化的文字,讓他渾身一顫。
【樣本編號:01】
【姓名:李雅】
【來源:霞飛路咖啡館(由白曼麗推薦)】
【獲取成本:貳佰大洋】
【處理日期:1932年7月20日】
【處理方式:藥劑過量(失敗品),尸體按‘微笑’規格處理后拋棄。】
【焚化記錄:無】
一頁,又一頁。每一個名字背后,都是一個被明碼標價、然后被冷酷“處理”掉的鮮活生命。施密特感覺自己的胃在翻江倒海,他強忍著嘔吐的**,機械地、一頁一頁地翻動著,袖扣上的鏡頭,忠實地記錄下這所有的罪惡。
他像一個在地獄里抄錄生死簿的判官,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
終于,他拍完了最后一頁。就在他合上賬冊,準備將其放回原處時,他的指尖觸到了一個異物。一張折疊起來的、薄薄的信紙,從賬冊的最后一頁與封底的夾層中,悄然滑落。
這不屬于檔案的一部分。
施密特鬼使神差地撿起了它,展開。昏暗的光線下,那熟悉的、帶著一種儒雅卻又力透紙背的字跡,讓他瞳孔猛地一縮。是顧鶴年的親筆信!
“埃文斯吾兄:
吾兒病體,全賴兄之圣手。然‘普羅米修斯’終非萬全之策,其源頭,乃二十年前蘇明遠之‘長生’謬論,根基已毀,終難大成。今聽聞兄于新樣本上發現特異蛋白,或可另辟蹊徑,甚慰。
然吾等終極之計,仍在‘北上’。滿洲國新實驗室已備妥,待時機成熟,所有‘資產’連同設備,將悉數轉運。屆時,吾等所求,將不再是茍延殘喘,而是真正之‘神跡’。此事天機,切記。
另,蘇明遠之女蘇硯秋,近日在滬上活動頻繁,此女肖其父,心機深沉,恐為變數。若有必要,可依舊法處置。切勿婦人之仁,壞我大事。
鶴年親筆。”
施密特感覺自己像被一道閃電從頭到腳劈中,渾身麻痹,動彈不得。
這封信里包含的信息,太過龐大,太過恐怖!
蘇明遠!蘇硯秋的父親!二十年前的“長生”謬論?原來這個實驗的根源,竟然與蘇硯秋的父親有關!
“北上”?滿洲國?他們不僅僅是在這里做一個延續生命的實驗,他們還有一個更龐大、更瘋狂的計劃!他們要把這里的一切,都轉移到日本人的地盤上去!
還有……“蘇明遠之女蘇硯秋……依舊法處置……”
舊法是什么?就是像殺死她父親一樣,殺死她!
施密特終于明白了。蘇硯秋不是什么單純的復仇者,她自己,就是這個龐大陰謀鏈條上,下一個要被清除的目標!她不是在利用他,她是在用自己的命,和這群魔鬼對賭!
他拿著那張薄薄的信紙,感覺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他下意識地,將袖扣上的鏡頭,對準了它。
就在這時——
一陣急促而憤怒的腳步聲,突然從走廊盡頭傳來!那腳步聲他再熟悉不過,是埃文斯!
演習結束了!他提前回來了!
施密特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他手忙腳亂地想把信紙和賬冊塞回保險柜,可越是慌亂,動作就越是笨拙。賬冊的一角撞在柜門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門外的腳步聲戛然而止,停在了辦公室門口。
完了。
施密特感覺自己的血液在瞬間凍結。他甚至能聽到鑰匙插入鎖孔的、清晰的轉動聲。
他被堵在了里面。
他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的野獸,絕望地環顧四周。唯一的生路,就是身后那扇緊閉的窗戶。他不及多想,一把抓起那張致命的信紙,塞進自己口袋,然后猛地沖向窗戶。
“咔噠。”
辦公室的門,開了。
“誰在里面?!”埃文斯的怒吼聲,伴隨著刺眼的手電筒光柱,一同射了進來。
施密特已經拉開了窗戶的插銷。他沒有回頭,用盡全身的力氣,翻身躍出窗外。
這里是三樓!
他感到身體在空中失重,風聲在耳邊呼嘯。下面,是醫院后院堅硬的水泥地。他閉上了眼睛,準備迎接那必然到來的、骨骼碎裂的劇痛。
然而,預想中的撞擊并未發生。他的身體在下墜了約莫一層樓的高度后,被一張突然彈出的、巨大的帆布網,穩穩地接住了。那巨大的緩沖力讓他一陣頭暈目眩,但卻沒有受到任何實質性的傷害。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兩個穿著工人服的身影便從旁邊的灌木叢里閃出,七手八腳地將他從網上拖了下來,然后不由分說地將他塞進一輛早已等候在此的、沒有牌照的黑色福特轎車里。
車門關上的瞬間,轎車如一道離弦之箭,悄無聲息地駛入黑夜,消失在法租界縱橫交錯的弄堂深處。
辦公室內,埃文斯沖到窗邊,只看到樓下一片寂靜,空無一人,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覺。但保險柜那洞開的柜門,和地上那輛屬于清潔工的、丑陋的推車,都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愚蠢。
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氣急敗壞的咆哮,那聲音里,充滿了被背叛的憤怒,和一種對未知敵人更深的恐懼。
他不知道,就在此刻,那輛黑色的福特轎車里,劫后余生的施密特,正顫抖著手,將那張從地獄里帶出的、寫滿驚天秘密的信紙,遞給了坐在他對面、神情平靜如水的蘇硯秋。
蘇硯秋接過那張信紙,當她的目光落在“蘇明遠”和“長生”那幾個字上時,她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終于掀起了一場足以顛覆一切的、狂暴的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