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殿下聽聞十公主尚在宮中,擔心您遭遇不測,特讓末將前來接應。”
司南看了一眼被香蒲和杜若挾制的昏迷婦人,“看樣子,末將有些來遲了。”
李琰卻頗有驚訝:現在正是玄甲軍跟廣淵郡王激戰之時,人手極為緊湊,大哥竟然派自己得力干將前來救援。
前世因為自己并未染病,是跟著六哥他們一起在山上鐘隱寺齋戒度過的,自然也沒有眼前種種,竟也無從得知大哥竟然對自己有這般關愛之心。
李琰心中生出淡淡暖意:大哥李瑞與自己年歲相差十八,素日往來也不多。只記得幼年時玩繡球滾到他的腳邊,他高大的身影俯下撿起繡球,遞給自己,還輕輕揉了自己的頭。李瑞平日里面容剛毅沉默寡言,弟妹們都有些怕他,但是那一日,李琰卻記得他手掌是溫暖干燥的。
“長兄那邊情勢如何?”李琰看了一眼司南,“父皇如今又身在何處?”
李琰這一句別有含義,司南卻以為她擔憂桓帝安危,干脆道:“公主請勿煩憂,陛下安然無恙。廣淵郡王勾結御城司,此等陰謀我家殿下早有防備,如今正將他攔在通明門外,兩軍對壘之下他毫無勝算。”
他言談之間可見鋒銳傲氣,并非因為天生跋扈,而是玄甲軍這十多年來打出來的軍魂自信:自李瑞創立此軍以來,他們與大周作戰都毫不畏懼,甚至有兩次小勝,期間閩國吳越趁火打劫,也被他們斬首二萬余,獻俘于轅門之外。唐國國力雖不如大周,但就連大周邊軍也對玄甲軍有所忌憚,輕易不敢滋擾。
看著青年明耀自信的眼神,李琰眉宇間卻生了淡淡的陰霾:玄甲軍上下包括李瑞,總以為國之蠡賊是三叔廣淵郡王李栩。李栩擔任兵馬大元帥二十余年,積威甚重,對桓帝都不甚恭敬。當初李瑞要練兵,他絲毫不把這小輩放在眼里,直接打發他去了潤州渡口,那里荒涼偏僻又易被周軍襲擊,完全不似培養侄子而是磋磨。誰知大皇子李瑞不僅立住了腳還異軍突起,唐國上下都稱頌他青年英才,倒顯得李栩老邁無能且妒賢嫉能。就連桓帝近日也改了主意,下詔讓李栩回封地洪州,這在明眼人看來就是解除了他隱形皇儲的地位。這場儲位之爭,大皇子李瑞勝局已定。
恐怕就連李栩自己也覺得圣心已失,朝野褒贊也在大侄子那邊,自己已經是被逼到墻角,這才鋌而走險直接領軍入宮。而李瑞早就得了消息,就等著三叔狗急跳墻鋌而走險,可以一擊斃命后發制人。
但李瑞和大部分人都不曾明白:真正的危險,也是后來置他于死地之人,不是三叔,而是……
李琰目光幽閃,朝著禁苑中央看了一眼。一旁的司南已在催促,“三王妃入宮是早先隨外命婦而來,我們并未發現這才讓您受驚。宮中只怕還有零星宵小滋擾,末將送您到宮外暫避吧。”
這想法跟李琰先前不謀而合,但此時此刻,她卻突然不想“暫避”了:若是按前世那般,李瑞大獲全勝斬殺叔父,卻被父皇下詔斥為不孝,隨后英年早逝。這種結局,對李瑞來說簡直是殘酷可笑,對唐國來說,也是極大損失。
李琰既知前世之事,對自家兄弟手足的秉性也深為了解:唐國皇室子嗣眾多,但除了大哥李瑞,其他人并不擅長兵戎軍略,自己前世擅長琴樂音律,十一弟精通弈道,六哥更是筆落成珠璣、詞賦傳天下。李家這三代都沒有出什么將才帥才,祖墳的唯一青煙就在李瑞身上。若是任由他被權術陰謀所害,唐國滅亡也不過是早晚之事。
但救了大哥,唐國就徹底能擺脫亡國的命數了嗎?李琰也不敢肯定:大周皇帝統兵之能天下無雙,帳下名將奇士如云,迄今留著唐國喘口氣,是因為北邊蠻夷慕容氏屢起邊釁,來勢逼人。大周不欲腹背受敵,這才對南邊諸國施以懷柔手段,緩緩蠶食。
她想起昔年大哥那溫暖寬厚的手掌,又想起自己亡國后在大周洛京的遭遇,李琰的手指緊攥成拳,緩緩吐出一口氣,唇邊又隱隱感覺到血腥味。
大哥即將大獲全勝,可他的生命也將走向終點,他身故后,玄甲軍軍心崩潰,四分五裂,甚至有人轉投敵國,唐**力從此一瀉千里。這一切驚變,就在這關鍵的一夜!
李琰眼中閃過奇異光芒,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在心中升起:她要阻止這場悲劇上演,救下大哥的性命,救下玄甲軍!甚至……一手挽回唐國的天命!
另一個聲音卻在阻止她:若是此時摻和這個漩渦,只怕從此以后就徹底沒了安寧。
可是這世上,茍且偷生又能換來真正的安寧嗎?李琰自嘲的笑著搖頭,閃念之間,她已是打定了主意。
司南見十公主沉吟不語,心中正是奇怪,卻見十公主李琰驀然抬頭,目光宛如利劍:
“將軍可知,長兄如今已經身處危境,命在旦夕!”
司南驚呆了,完全沒想到十公主怎會突兀說出這句。
“你若是信我,就分些人手替我去做幾件事!”
李琰目光迥然逼視著他,已經開始吩咐。她看了一眼身旁昏迷的三王妃,又加了一句,“把她也給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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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伴隨著白雪沁人心脾,李琰騎在馬上疾馳向前,開始有些不穩,隨后就身姿矯健。司南等人騎在她身后護持,心中大為驚訝:分給十公主的乃是軍馬,別說是宮中貴女,就連普通男子都很難駕馭,十公主竟然能如此嫻熟的駕馭——從前也從未聽說過她學過騎射。疑問在他心中一層層涌起,更為擔憂的卻是主帥的安危。
“我們由通明門進入,順便看看三叔父是否還活著。”
李琰清脆的聲音在風中飄散,這種完全不把人命當回事的口吻,讓司南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這位公主仿佛掙脫了什么無形的禁錮,就此露出崢嶸。
天色暝迷,這漫長的夜似乎已過了大半,但仍是暗沉一片,看不到前路所在。李琰騎在馬上,心頭卻越發敞亮。
她由自己所在的內苑東北角繞行到通明門,利落的下馬,看了一眼滿地的鮮血刀劍和人體殘肢,略微有些反胃,但仍是面無表情。似乎有人要上前來阻止,很快被司南攔住了。他想要走入通明門,門洞里卻橫著一副擔架:那人體型高大雄壯,明光鎧的華貴光芒和鮮血凝結在一起,成了黑黢黢的一團,完全沒了氣息。
“這就是三叔父的尸體?你們就準備這么著抬進去給父皇和各位重臣們看?”
站在司南旁邊的男子被她這般輕描淡寫的語氣嚇了一大跳,身上的殺氣反而有所收斂,“殿下,我們也想生擒,奈何他死戰不退……”
“那倒也無妨,活著死了搬進去都是一樣。”
李琰的語氣有些微妙,搖手示意他們別忙了,她看了看天色,“稍微有些遲,但還來得及。”
她緊了緊身上的斗篷,抬起眼看了看皇宮禁院最中央的深處,直接從通明門的門洞走了進去。
“別忘了我讓你準備的。”
清脆的嗓音在這血腥滿地間回蕩,讓所有人面面相覷。司南卻默默點了點頭,繼續隨侍在她身后。
穿過通明門的門洞就是一段白玉石橋,橋面寬闊可由六人通過,十步一段就有人手持松明火把,默不作聲。血腥味到此逐漸淡薄,遠處卻隱約傳來人聲。
李琰目不斜視的向前,走進了一片寬闊的廣場,廣場盡頭就是德昌宮,原本是御門聽政的所在,如今仍然是人頭攢動分列兩旁,最上端的龍椅上端坐一人,下端有一人單膝跪地。
李琰逐漸走近,那人的呵斥怒聲也開始逐漸清晰,“你把這社稷江山當成囊中之物,想殺誰就殺誰?你這一聲父皇我可不敢領教!”
這是趕上現場了。李琰腳下步子不停,看向上首那人,久違熟悉的面容讓她心有所感。
“是三叔先攻入宮中圖謀不軌,兒臣只是趕來勤王。”
李瑞仍是那般拙于言辭,但確實說清了關鍵,上首的桓帝卻勃然大怒,“你叔父早有稟報,說你今日欲取他人頭,他走投無路之下向我哀求,你這逆子卻窮追不舍。在通明門前將他誅殺!怎么,你也要學老祖宗搞玄武門之變嗎?”
唐國李氏雖是旁系,但一直號稱自己是先前李唐王朝的后裔,桓帝這話說得實在太重了,李瑞驚怒之下聲調微顫,“父皇這是聽了誰的讒言?竟把兒臣想成這般……”
桓帝冷笑一聲,“朕還用聽誰的讒言?你為了朕這座下龍椅,什么事做不出來?好叫你這畜牲得知,別說你殺了叔父,哪怕你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朕也不會傳位于你!”
桓帝的怒吼冰冷而壓抑,“今日朕就告訴你一件事:別癡心妄想了……你根本不是朕的親生骨肉!”
果然,演到這一出了!李琰微微瞇眼,為自己及時趕到而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