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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識與身體在瞬間下沉,墜入永暗之地,只有前方存在著朦朧的光暈。
夏姆洛克開始奔跑并且追逐,他伸長手臂,大聲地喊出那個名字——
“——娜絲迦,跟緊我。”
下了飛艇,夏姆洛克看著旁邊的幼童,抓緊她的手。
“別管他們!我們去追蹤巨人!”
“好的,夏姆。”
女孩脆生生地應下,她的面容稚嫩而夭麗,艷麗的發尾帶有俏皮的小卷,簡潔而不失華麗的制服穿在身上。
一個想法突然撞進夏姆洛克的心底,這個孩子就像一顆漂亮的寶石。
寶石一樣美麗耀眼,寶石一樣冰冷堅硬。
“夏姆,你在等什么?”
他回過神來,看著娜絲迦站在飛艇與森林的交界地,光照打在她身上,正好一半光明一半陰影。
她的半張臉隱匿在森林的鬼魅之下,另外半張臉卻對他露出孩童般純凈的笑容。
女孩對他伸手,眼睛卻像雨林中蟄伏的幼蟒,帶著不詳的幽綠。
她說。
“到我這里來。”
夏姆洛克的心猛地收緊,就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向內擠壓,他的呼吸停止一瞬,腳下生根。
他突然無法動彈,難以動彈。
“……不……”
擁有天使般臉龐的年幼朋友微微歪頭,眼睛像蟒一樣纏住他的五臟六腑。
夏姆洛克喜歡娜絲迦的眼睛,因為它總讓貴族少年想起自己珍藏的亞歷山大變石。
亞歷山大變石是世界上最難收藏、最為罕見的寶石品種,它的體內含有微量的鉻,能在不同的燈光下出現從綠到紅的變色。
它被稱呼為白晝的祖母綠、黑夜的紅寶石,哪怕天龍人也很難買到其中珍品。
但娜絲迦的眼睛不一樣。
在明媚的陽光下,濃郁到能滴水的祖母綠像海洋封存的珠寶盒;而等她走進室內,白熾燈的光芒又像蠟一樣,將躍動的火焰凝固在剔透的晶體中。
夏姆洛克喜愛自己年幼的朋友,猶愛她寶石般的雙眸。
但現在,綠意是海底浮尸的黏液,鴿血紅洶涌地翻滾,成為末日的血浪。
他看見末日一般的場景,他看見死亡無數次降臨……
“夏姆?”
聲音將他驚醒,夏姆洛克猛地回神,對上一雙冰涼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緩慢地打量他,探究他,像手術刀一樣剖開他的微表情與肌肉動向。
蛇鱗在空中嗡動出輕微的波紋,鮮紅的蛇信緩慢收縮,看向羊群。
娜絲迦微微歪頭,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他面前,又貼得很近,近到那美麗純潔的五官都產生畸變。
她無辜地問他:“你怎么了?”
她的聲音像一聲重錘,把他的靈魂重新砸進身體。
夏姆洛克回過神:“沒什么,娜絲迦。”
“不要這么對我說話。”
短暫的恍惚后,繼承人恢復了平日的表情,他郁悶道。
“你以后的禮儀老師會哭的。”
小女孩發出空靈的笑聲,她的聲音很好聽,但他卻注意到孩童特有的尖銳與刺耳。
“你在想這個嗎?”
娜絲迦看著他,慢慢地拉動肌肉,就像一個笑容的慢鏡頭:“我還以為你想到什么恐怖的事情了呢。”
夏姆洛克:“?”
“沒有什么能嚇到我。”
他說,同時拉住她的手,脫口而出,“你的小心眼真該改一改,娜絲迦。”
娜絲迦:“小心眼?”
身后的女孩注視他的背影,冰涼的皮革相互緊握,“我什么時候小心眼了,夏姆?”
“你明明就……”
夏姆洛克聲音一頓,對呀,什么時候呢?
他和娜絲迦相處不到半個月,他對她就像忠誠的朋友,像親愛的姊妹,關系發展發到旁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都說,費加蘭德的繼承人竟然也會照顧小鬼!
但夏姆洛克就是覺得娜絲迦很親切,很可愛,很熟悉。
但是追根溯源,為什么呢?
他短暫地迷茫了一瞬,森林的寒風便吹到臉上,娜絲迦看了他一會,突然開口說:“要下雪了。”
“會嗎?”
夏姆洛克又回過神來,“那我們得快一點找到那頭巨人。”
“……找樹叢、陡坡、樹洞和大型巖石……”
夏姆洛克聽了她的話,臉龐依舊帶著勃勃生機的少年人無奈道:“我會增加野外求生這門課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密集的樹林中,年幼的惡魔靜靜地注視著他離開,然后獵人跳上樹干。
她開始追蹤費加蘭德·夏姆洛克。
[咦,宿主?你跟著他干什么?]
[他的反應不對勁。]
娜絲迦表情平靜:[我在想,他會不會有回檔前的記憶。]
系統一愣,立刻打了個哆嗦:[你怎么會這么想!?這也太嚇人了!]
[因為我握住了他的手,]惡魔說,[他的脈搏跳得很快,但是緊接著又恢復原狀,非常古怪的反應。]
如果他有記憶,青澀的夏姆洛克不可能跟她演戲。
如果他沒有記憶,驕傲的繼承人又為什么會心跳加劇?
獵人藏匿著身形,陰沉厚重的云層成為她最好的助手。
她冷冷地注視著下方的夏姆洛克,他在認真尋找那頭混血,沒有表演的痕跡,更沒有刻意的笨拙。
[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檢驗他是不是有了記憶。]
娜絲迦短暫地笑了一聲,抬起手臂,槍口對準下方的少年。
她輕聲說,態度溫和,語氣舒緩,就像對待一個老朋友。
“下次見,夏姆。”
槍聲響起,群鴉飛散!
夏姆洛克坐在飛艇里驟然睜眼,耳邊是樂團悠悠奏響的弦樂,后背不知為何冷汗淋漓。
“奇異恩典,如此甘甜……”
“這首歌有很多種版本。”
年幼的娜絲迦坐在他旁邊,“美聲,通俗,民謠……”
女孩側過頭,手里的改裝槍械洞口黝黑,眼睛在太陽光與燈光的照耀下同時交替閃爍著紅與綠的光澤。
她用槍比著他,就像無法避免的死亡。
娜絲迦問:“夏姆,你喜歡哪一種?”
槍口對準太陽穴,死亡近在咫尺,夏姆洛克卻脫口而出。
“你什么時候喜歡聽教堂贊歌了?別跟我說是因為你的名字。”
謝科夫大公來自遙遠的冬國,那個國家的特征之一就是所有人的名字都極其復雜且多變。
在當地文化里,娜絲迦只是一個小名,夏姆洛克在第一天見到她的時候就知道了,她的全稱應該是安娜斯塔西亞。
寓意著復活與重生的娜絲迦,這是一個與宗教緊密相連的名字。
那雙漂亮的眼睛看向他,帶著小朋友應有的天真與娜絲迦特有的冷淡,還有一閃而過的驚訝。
她手里的槍支晃啊晃,收了回去。
“你都不關心一下槍嗎?”
年幼的朋友拉住他的手,無比郁悶道:“我以為你會被嚇一跳呢。”
夏姆洛克:“得了吧,娜絲迦,我才不會被嚇到。”
心跳正常,脈搏正常,語速正常。
被槍殺掉的、12歲的繼承人夏姆洛克會在記憶蘇醒后對槍這么若無其事嗎?
娜絲迦笑了一聲,“那好吧。”
一直默默看著他們的系統終于顫顫巍巍發聲:[宿主,沒有必要再殺一次了吧?]
它是真不太明白宿主這么做的理由。
[加林手里有夏姆洛克的生命紙啊!]
系統汪得一聲哭出來:[你殺他兒子,他就來殺你!我們根本躲不掉的!!]
這倒是事實,娜絲迦擺弄武器,放縱自己陷入回憶。
殺死夏姆洛克只是一個開始,因為他的父親很快就會趕到,緊接著就會發狂殺死娜絲迦。
[珍惜的愛子,極端的死亡,這樣的精神刺激應該是加林從沒體驗過的。]
惡魔慢條斯理羅列,不解道:[我以為這樣能讓他失去理智呢。]
[失去理智不就狂暴了嗎,直接二階段了啊宿主……]
系統很絕望,加林的面板是三萬,娜絲迦干掉所有人之后的面板是1928。
差了整整一位數,就算是抹零也不能這么抹啊!
“你在想什么,娜絲迦?”
夏姆洛克看著突然又不說話的小女孩,咦了一聲:“你的臉色好難看,怎么了?”
因為死亡的痛苦還在累積,因為你爹殺人實在太痛,因為我在想怎么讓圣地被我一個人包圍。
惡魔隨口敷衍:“我在想怎么覺醒新能力。”
夏姆洛克恍然大悟,她還在糾結這個!
娜絲迦一直沒有覺醒武裝色,更不知道霸王色是怎么一回事。
“你說,我或許能在生死對決中覺醒。”
娜絲迦似有不解:“但我已經找到了強大的敵人,摧毀了他的愛物,刺激了他的心靈,逼迫他對我懷有最強大的殺意。”
他恨不得把她抽筋剝皮,粉身碎骨。
“但我還是不知道霸氣是個什么東西。”
夏姆洛克以為她在說角斗場。
“別擔心,”他笨拙地安慰,“只要你加入騎士團,一切都不用擔心了。”
娜絲迦瞥他一眼:“為什么?”
這涉及到圣地機密,但是夏姆洛克躊躇了一會,還是低頭附耳告訴了她。
“那位大人會給你能力,”他小聲地說,“包括不死。”
娜絲迦:“……”
娜絲迦:“???”
過了半晌,小女孩才干巴巴開口:“哇哦。”
“……真令人驚喜。”
[計劃改變。]
惡魔果斷地說:[我不會加入騎士團。]
系統:[啊?為什么?]
[因為不死這種東西是地獄生物玩剩的伎倆,一聽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
惡魔恍然大悟,[怪不得天龍人出生到我都有些懷念,原來圣地也在搞邪教。]
她一聽到這個說辭就警鈴大作,出生最了解出生,惡魔也最了解同類。
世界上沒有天降的餡餅,騎士團并不是她想象中的軍事組織,而是被掌控生死的傀儡。
惡魔不想做傀儡,她必須要尋找一條升職加薪的新出路。
娜絲迦沉思半晌,站在森林里看向遠去的夏姆洛克。
然后她果斷掏槍。
“事已至此,”惡魔平靜地說,“我還是得拿到新能力。”
“所以拜托你再死一次吧,親愛的夏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