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起之前,裴珩都未察覺到不對,快抓到那黑衣人時運氣打出暗器,體內便像走火入魔似的,心口無端升起一股躁動,叫他差點失了手。
一同抓捕黑衣人的另兩位將軍也同他一般在關鍵時候失手,裴珩細想,必是最后喝下的那杯酒有問題。
他身份獨特,不能以身犯險,便在藥性平復下去前,躲進了無人的空院里。
房檐上偶爾傳來兩聲輕巧的落聲,裴珩幾乎能肯定是那黑衣人在找他。
心跳加速,后背冒出細汗,毒性緩慢卻深入骨髓,急火攻心,他幾乎無法正常思考,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周邊的聲音上,聽著屋頂上的聲音遠去,又有一道輕浮的腳步聲從廊外走來。
旁人的腳步聲他還需要用理智去分辨,唯獨對月梔,他從小就熟悉她的一切,都沒來得及思考,就把人撈了進來。
他想做什么呢?
裴珩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覺得身上難受,像兒時發了高燒、吃壞了肚子那樣,身體處在亢奮和虛軟無力之間,想要依偎在她懷里找到平靜,讓這火快點散去。
鼻間嗅著她身上的馨香,掌心攥著她纖細的手腕,連她驚慌虛浮的吐息都吹在他的手背上……她是那樣柔軟輕盈,如枝頭任人采擷的花苞,輕易就被他掌控在手心。
她身上好香,好熱,呼吸間有股淡淡的酒香……
裴珩咬緊下唇。
月梔是他最重要的人,他怎能將那骯臟旖旎的欲施加在她身上。
嘴唇都咬破了,齒間嘗到血腥味,人也沒能清醒多少,反而像干渴沙漠里快要干枯的人,本能的往能夠救命的地方去,抓住她這根救命稻草。
她脾氣那樣好,再生氣都不會動手打他,只是輕輕碰一下,她應該會原諒他吧。
沾了血紅的唇微啟,幾乎要觸到女子弧線優美的側頸。
“裴珩?”她輕聲喚他。
飄忽虛弱的語氣讓他心臟一揪,體內沸騰的血液頓時涼了半截,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松了力氣,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月梔感覺自己像做夢一樣,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后,看向枕在自己頸窩的側臉,少年的下頜線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下,一雙薄唇上沁著血珠。
她小心翼翼撫上他受傷的唇,用袖口拭去鮮血,皺起眉頭,“你怎么受傷了?”
聽到她的關心,裴珩腦袋里亂七八糟的聲音都消失了,滿心只有待在她身邊的安寧。
旁人只在乎他的功績、能力、身份,只有月梔是在乎他這個人,真心待他。
他昏了頭差點對她失禮,她卻心疼他唇上咬出的傷痕……
裴珩體內的躁動又減幾分,孩子氣的枕在她身上,“沒事,待一會兒就好了?!?/p>
月梔躺在地上,腦袋漸漸涼了,捋著他馬尾間細碎的長發,眼神癡癡的盯著上方的橫梁,半晌無聲。
“月梔,你喝酒了?”
“一點點?!?/p>
“下次不要再喝了,傷身體。”
“嗯?!?/p>
心跳聲與心跳聲交織,偶爾嚶嚀的低語如夢囈一般,有問必答。
在陌生的黑暗中,兩人竟感受到了難得的安全感,不因身處的磚瓦樓舍,只因心臟緊貼著彼此,連幾句可有可無的對話都像高山流水的琴音般令人身心放松。
屋里的聲音漸漸小了,一個酒勁下去,一個藥性有所緩解,半個時辰后才彼此相攜,走出屋子。
終于找到二人,府里的下人安下心來,二人從管家口中得知,刺客的尸身已經被找到。
那刺客本躲在花園的假山里,想趁著救火混亂時再次對府里人動手,不想裴珩的暗器上淬了毒,當他發覺不對時,已經無力回天,就這么死在了陰暗的角落里。
再多的細節,月梔沒有聽,她被嬤嬤送上了馬車,等待一會兒后,裴珩才坐上馬車來,與她一同回家。
馬車離開侯府,月梔才對他問出心中疑惑:“先前在那屋里,你是怎么了?”
裴珩不語,身子疲憊的靠在她肩上,長舒一口氣。
月梔想他或許是累了,沒再多問。
她抬手揉揉他的側臉,垂下手時,眼睛望向窗簾外被路燈照亮的街景,沒能看到少年抬起想要觸碰她手背,卻懸在半空的手。
難得兩人一同回家,月梔看著他進了東廂房,自己才回到堂屋里間去睡。
解衣躺到床上,總覺得心里躁動,閉上眼睛仿佛就回到那間閉塞的小屋里,好像裴珩的呼吸聲還在耳側……
翻來覆去到半夜,依舊睡不著,明明是春夜,就像是夏日那樣悶熱。
月梔起身去倒了杯涼茶,喝下肚后勉強解了幾分燥熱,獨自坐在桌邊發呆,看向窗外,西廂房安靜無聲,東廂房的窗戶里卻有一道遲疑的影子。
裴珩也睡不著嗎?
月梔看著東廂房的窗戶出了神,鬼使神差,她披上外衣,推門走了出去。
東廂房里,裴珩坐在床沿上,心臟撲通撲通的跳。
明明體內那股難以抑制的熱毒已經暫時冷下去了,他臉上卻比剛剛更燙,心臟里有種莫名的沖動,想要做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該做什么,只是本能的想見月梔一面。
在那屋里,在馬車上,還在她身邊時,他的身體都很正常,唯獨回到自己屋里,對著孤寂的夜色,身體反而熱起來了。
或許看她一眼,看一眼就好了。
他難耐的滾了滾喉結,起身走到了房門前,輕輕打開門,就見門前站著個清瘦的身影,清冷的月光照亮她雪白的面頰,微微揚起的臉望向他,目光有一瞬的無措。
只這一瞬,仿佛九天仙女為他下凡,心有靈犀,裴珩的呼吸都停滯了。
月梔沒想到他會突然開門,敲門的手懸在半空,又垂落回身側。
“你今天怎會在侯府里,被抓到的刺客,是為靜安侯而來,還是因為你?”
她有很多想問他的,從靜安侯突然給他升官,莫名其妙要談兩家結親,今日又提及什么“大事”,都是她一無所知的事。
“自從你搭上了侯府,就不太愛跟我說你在軍中的事了……”
身邊人都告訴她,男子長大了,外出闖蕩、成家立業才是正事,她也早知道以裴珩聰慧和能力,知道自己會跟不上他的步伐,被他遠遠的落在后面,早晚成為他腦袋里一份落灰的記憶。
但心里明白和真正面對是兩回事,她做不到輕松的放開手,心里總是堵得慌。
她緩緩低頭,聽不到他的回答,心便一點點縮緊,又怕又痛。
視野里伸進一只手,輕輕扯住她的衣袖。
抬頭對上少年略顯窘迫的紅臉,聽他支吾著回答:“外頭涼,進來說話吧?!?/p>
他手上沒使力,月梔卻連猶豫都沒有,踏進了門去。
裴珩有些緊張,搬了椅子給她坐,自己坐到她對面,同樣在夜色中,同樣的一張臉,此時眼中沒有了迷離的醉意,唯有對他的關心和擔憂。
她的到來仿佛靈丹妙藥,只是幾句話都空檔,裴珩的心跳便沒那么快了,臉上的熱也不在燒灼,溫溫的,像春風一般。
他想牽她的手,像小時候那樣。
可他們都長大了,他早已不是可以哭泣撒嬌的孩子,而是要成為能夠為她頂天立地的男人。
雙手在她衣袖上拂過,終究連袖口都沒拉住,任它從指縫間溜走了。
他看著她,心里便有底氣,便有拼命一搏的動力。
“皇帝病重,朝野不安,靜安侯不愿坐以待斃,便與我合作,以清君側的名義打進京城,以攻為守,他可以保住自己涼州的基業,而我,想拼一個更廣闊的前程?!?/p>
聞言,月梔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幾乎能聽到自己胸腔中慌亂的心跳。
難怪他都不說軍中之事了,這可不是欲加之罪,是明目張膽的謀逆!但凡泄露出去一丁點消息,燕京城不保,她和他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她幾度張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今日靖安侯府進了刺客,可知早有人想要他們的性命,出兵還能謀一線生機,退守則是自尋死路。
“那你還會回來嗎?”她問出了自己此刻最在意的事。
“當然?!迸徵裎⑽⒁恍Γ澳氵€在這里,無論成敗,我都會回來找你?!?/p>
得他這份看重,月梔內心深處的不安也被撫平了,微笑著應他,“那我等你回來。”
成事,便一起安享榮華。
落敗,便一起浪跡天涯。
她愿意的。
長夜沒入東方初升的光亮,晨霧未消的春早,離別不期而至。
燕京城外列起隊伍,豎起旌旗,城內是父母妻兒前來為士兵送行,人越聚越多。
一道纖瘦的身影在人群中努力踮起腳向前往張望,想要從遠處密密麻麻的人影中辨認出少年的身影。
“姐姐,表哥在那兒!”
順著華青指出的方向,月梔看到了那個騎在馬上的銀甲小將,他穿著她做的靴子,挺拔的背影仿佛感知到她投過去的視線,在馬背上回過身。
月梔踮起腳尖向他揮手,翻飛的衣袖像記憶里春歸的蝴蝶,又一次點亮了他的眼睛。
裴珩深吸一口氣,止住眼底的濕意,微笑著向她揮手,要她早些回去。
隊伍開拔,離人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