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這位向來以隱忍沉默著稱的公主,會如此直白地剖開自己最血淋淋的傷疤。
燕城也愣住了,他原以為這番話會讓她崩潰,讓她無地自容,卻沒料到她會如此平靜地接下。
華玉安的目光掃過眾人,唇邊那抹極淡的笑意,此刻看來竟帶著幾分悲壯的坦蕩。
“然而,出身并非評判一個人的全部。我的生父,是當今天子;我的身體里,流著的是魯朝皇室華氏的血。這一點,記于玉牒,昭告天下,任誰也無法抹殺。”
“奉父皇之命,替藍玉妹妹遠嫁圖魯邦,穩固邦交,這是君命,亦是我身為魯朝公主不可推卸的責任。從旨意下達的那一刻起,華玉安便從未想過逃避?!?/p>
她的話語條理分明,擲地有聲。先認出身,再明身份,最后述責任。
三言兩語,便將燕城那些飽含惡意的羞辱,化作了她身為皇室子女為國犧牲的背景板。
那些原本帶著鄙夷的目光,漸漸變了味道,多了幾分復雜,甚至有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敬意。
說完這一切,她終于將那雙清冷如水的眼眸,重新定格在了燕城那張青白交加的臉上。
“燕城?!彼p輕喚著他的名字,這兩個字從她唇間吐出,再沒了往日的繾綣纏綿,只剩下冰冷的疏離,“我方才謝你,是真心實意的。”
她看著他,像是看著一件早已蒙塵的舊物,緩緩地,一字一句地,開始細數那些被他遺忘的過往。
“我記得,你曾牽著我的手走過宮里最長的那條甬道。你對我說,宮里的琉璃瓦在日光下太晃眼,怕傷了我的眼睛,所以后來每一次,你都會為我打著傘,哪怕那天根本沒有太陽?!?/p>
“我記得,你嫌御膳房的點心太過甜膩,怕壞了我的胃口。于是你跑遍了整個京城,尋來一家小鋪的桂花糕,偷偷帶進宮里給我。你說,那才是人間至味。”
“我還記得,有一年上元節,你指著滿天絢爛的煙火對我說,我名字里的‘安’字,是這世上最好的字。你說,你會護著我,讓我一生平安喜樂,再無憂愁?!?/p>
她的聲音很輕,很穩,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溫柔的刀,不僅扎在聽者的心里,更狠狠地凌遲著燕城那顆早已麻木的心。
他怔怔地看著她,腦海中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碎片一閃而過,快得抓不住,卻帶來一陣尖銳的、莫名的刺痛。
華玉安的眼底,終于泛起了一絲水光,卻不是為了哀求,而是為了祭奠。
“可如今呢?”
她話鋒一轉,那點水光瞬間凝結成冰。
“如今,為了與我退婚,你將我母親的往事當作最鋒利的武器,宣揚得人盡皆知,讓我和她都成為全京城的笑柄!”
“如今,為了維護你身邊那位嬌弱的藍玉妹妹,你當著所有人的面,罵我‘惡心’,說我‘臟’,將我所有的尊嚴踩在腳下!”
“甚至就在方才,僅僅因為她可能會產生的一個誤會,你便能對我惡語相向,恨不得將我挫骨揚灰,仿佛我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了太久的委屈與憤怒,像是一只瀕死的鳳凰,發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決絕的哀鳴!
燕城的臉色,已然慘白如紙。
他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些話,那些事,確實都是他做的。可當它們被華玉安這樣清晰的、一件件地羅列出來時,竟顯得如此陌生,又如此……不堪。
華玉安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眼中的冰霜終于化開,只剩下無盡的荒涼與不屑。
她笑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我曾以為,你失憶了,只是忘了我。今日我才終于明白,你不是忘了,燕城……你是暴露了真面目?!?/p>
“你本來就有一顆……涼薄、自私、又狠毒的心。”
她向前踏了半步,直視著他的眼睛,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得仿佛一聲嘆息,卻也重得如同最終的宣判:“從前的那個燕城,已經死在了那場大病里。而眼前的你……”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不配,再提他的名字?!?/p>
說完,她像是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也像是卸下了壓在心頭最沉重的枷鎖。
整個后花園,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淋漓盡致的剖白與決裂震撼得無以復加。
燕城如遭雷擊,猛地后退了一步,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混亂與痛苦。那句“不配”,像是一根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他的心上。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只覺得胸口空蕩蕩的,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永遠地剜掉了。
而始終靜立一旁的晏少卿,看著華玉安挺得筆直的背影,那雙深邃如古潭的眼眸中,第一次掠過一絲真正的波瀾。
華玉安不再看燕城一眼,仿佛他已是路邊的塵埃。她緩緩轉身,重新面向晏少卿,蒼白的臉上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晏大人,我們走吧?!?/p>
她已經說完了所有該說的話,也親手埋葬了所有不該有的念想。
此地,再無留戀。
這一次,再無人敢攔。
晏少卿微微頷首,沒有多言,只是自然地側過身,為她讓開了前路。
于是,在滿園賓客復雜的注視下,華玉安裹著那件與她身份格格不入的男子外袍,與那位權傾朝野的晏家家主并肩而行,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出了這場將她推向深淵,卻也讓她浴火重生的宴會。
她的背影單薄,卻再無脆弱。
身后,是燕城失魂落魄的身影,和一段被徹底焚燒成灰的過往。
燕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兩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一個高大挺拔,一個嬌小卻倔強,竟說不出的和諧。
他只覺得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堵住了,悶得發慌,方才晏少卿的話,華玉安的眼神,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耳邊,賓客們壓抑的議論聲,終于再次響起,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得他渾身難受。
他輸了,輸得一敗涂地。
在滿園賓客面前,被晏少卿襯得像個跳梁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