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疏聽見池淵的問話,眼皮顫了顫,才慢慢睜開眼。
他望著地面,嘴唇緊抿,遲遲不肯出聲,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定。
這個人實在奇怪,既然是范家后人,應該是很著急報仇,怎么如今又不開口?
池淵追問,“你在公主抵達揚州時,便暗中散播庾亮的傳言,是篤定公主會探查有關庾亮的事情,對嗎?”
范疏依舊沉默。
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得曲凌心頭火起。
“既然不想說,那就算了,”曲凌起身,語氣冷硬,“殺了吧。”
她轉身就要走。
范疏終于急了,慌忙喊道,“我并未犯下大罪,公主為何要殺我?”
“你勾引有夫之婦,按律當杖責流放,又暗中散播謠言,意圖誣陷朝廷命官,留你一個全尸,已是本宮發善心。”
她一揮手,侍衛當即拔刀上前。
范疏慌了,連忙喊道,“勾引儷娘之事我認,但我絕沒有誣陷庾亮,他該死!”
“問你又不說,怎么?等著本宮和王爺哄著你說?還是想坐收漁利,等我們把庾亮繩之以法,你卻干干凈凈摘出去?”
范疏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曲凌遞了個眼神給素商。
素商上前,一把拎起范疏的后領,將他重重扔在曲凌腳下。
曲凌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聲音冷得像冰,“想好了嗎?本宮只給你一次機會,不說,從今往后,就永遠別想開口了。”
范疏被摔得背脊生疼,卻咬牙抬頭,眼里閃過一絲倔強,“我怎么知道你們會不會和庾亮同流合污?”
曲凌挑眉,“那你想如何?”
“請公主帶我入京,面見圣上!”范疏聲音陡然拔高,“小民愿當著陛下的面,將一切如實稟明!”
屋里瞬間陷入死寂。
裴景明忍不住嗤笑出聲。
這人能蟄伏在庾亮身邊,本該是個聰明人,怎么偏偏在這時候說出這種話?
曲凌也沒料到他會提出這種要求,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化為濃濃的嘲諷。
“罷了,”曲凌扶額,“本宮給你一個機會。”
范疏大喜。
沒想到曲凌接下來說,“先推出去,打三十棍,御前告狀,可沒那么容易。”
兩個侍衛一左一右拖著范疏往外去,屋子里其余幾個男人嚇得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這個公主怎么這樣嚇人?
一張口又要殺人。
自從她來揚州,都死了多少人了。
“我說,我說……”
范疏被拽著往外拖,一時心神大亂。
三十棍打下去,別說面見陛下,命都要沒了。
“既然想說,那就好好說。”這次開口的是池淵。
范疏被扔在池淵面前,也不敢再耍花樣,“大人想從哪里開始聽?”
“先說說你為何非要先見到陛下再開口。”
池淵好心提醒了他一句,“在公主和王爺面前,還是不要撒謊的好。”
范疏張了張嘴,認命,“見到陛下,我才能懇求陛下把漕運的生意還給范家,我見到陛下,回到揚州,才能重振范家的門楣。”
他很不甘心,或者說,很貪心。
被抓進來后,范疏并不害怕。
睿親王能在刺史府外蹲到他,一定是查到了很多東西。
報仇快要成功了,范疏想得到更多。
如果他剛被抓進來,他肯定會把什么都說出來。
過了一夜,他就貪心了。
池淵說,“這么多年過去,漕運的生意早就落到別人手里了。”
“那本來就是我家的!”
范疏很激動。
“如果不是庾亮構陷陸大人,漕運的生意根本就不會落到別人家手里。”
所以他要回來又有什么錯?
池淵卻說,“你范家能拿到漕運的生意,也是因為和陸遠關系要好,若當時分管漕運的不是陸遠,這生意也落不到你家頭上。”
“漕運一直是朝廷管控,再把生意分給商戶,什么時候,就成了你范家的了?”
“那我范家就該死嗎?生意是朝廷分下來的,怎么就招了人恨,落得個滿門慘死的下場。”
范疏雙目赤紅,聲音顫抖。
池淵很有耐心,“所以公主和王爺不是想查清此事么?”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為何不肯說呢?范家沒有錯,你想重振范家也沒錯,但首先要做的,是先替范家報仇雪恨,而不是拿此事要挾公主。”
“范疏,事情要一件一件做,明白么?”
池淵的聲音不大,也沒有任何的怒意,只是耐心的講道理。
他的和善,在范疏眼里,顯然和旁邊兩個羅剎截然不同。
在池淵的寬解中,范疏失聲痛哭起來。
曲凌這一次沒有說難聽的話,重新坐了下來。
范疏哭了一會兒,才說起他的經歷。
揚州前刺史陸遠死后,漕運的生意很快就保不住了。
這還不算什么。
范家就被逼得在揚州活不下去。
范老爺準備攜帶全家離開揚州回到祖籍地。
卻在路途中遭遇劫殺。
一家老小全部喪命,唯有他僥幸活下來。
富貴人家的小公子,一夜之間淪落小叫花子。
是父親的一位好友找到他,撫養他長大,并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庾亮害的。
他要報仇。
精心謀劃后,終于接近庾亮,做了個師爺。
他臥薪嘗膽,殫精竭慮,不惜獻身勾引他的夫人,只為探查到更多的線索。
儷娘的嘴很嚴,始終不曾透露半句庾亮的事情。
他找到的,也就是庾亮受賄貪污的證據。
只是這證據,又能交給誰呢?
如果他離開揚州去京城告狀,庾亮很快就會起疑,并且追殺他。
直到新帝登基,江南出了事,嘉安公主要來,范疏便有了計劃。
嘉安公主初到江南的那夜,庾亮并不想去迎。
他還記得庾亮的原話,“聽聞公主是在京城犯了事,被陛下丟到江南來的,煞有介事地封了個欽差。”
“何況,她是為江南學子罷考一事而來,此事牽扯到年家,本官大張旗鼓去迎了,豈不是掃了年家的顏面。”
范疏其實挺想見見嘉安公主的。
他也打聽到,這位公主并不是皇室的人,卻格外受寵。
于是,他勸庾亮,“公主畢竟是奉命前來江南,大人不去迎,難免被抓到把柄,不如讓我去,若公主真問起來,便說大人病得厲害,怕過了病氣。”
庾亮自然是同意。
到了碼頭,他剛好看到年家二爺被扔進水里。
嘉安公主似乎并不在意有沒有人前來迎她。
那一刻,范疏很失望。
沒有想象中的大發雷霆,這位公主,果然只是來避禍的。
就算自己把證據交給她,也沒用。
轉折點便是年家門口的那場大戲。
嘉安公主彈指間,殺了兩個人。
嘉安公主殺了人,還讓年家挑不出理。
范疏又看到了希望。
再讓他驚喜的是,嘉安公主暗中在查庾亮。
庾亮很不干凈,當官的沒有幾個是干凈的。
只要朝廷去查,庾亮就跑不掉了。
他決定添一把火,喬裝后給花雨巷的乞丐說了庾亮做過的虧心事。
池淵問,“你既握有庾亮的罪證,為何不直接呈給公主,偏要繞這么大一個圈子,難道不是畫蛇添足嗎?”
范疏喉結動了動,聲音帶著幾分苦澀。
“庾亮與梁王勾結,官官相護早已成了常態,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師爺,怎么敢賭?”
“誰知道公主是會為我討回公道,還是與他們同流合污?”
他頓了頓,“我不知公主為何要查庾亮,但多留個心眼,總沒錯。”
事情沒有定論之前,不暴露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他看向裴景明,眼神里滿是不解,“倒是王爺,您怎么知道我的真名?又怎么會恰好撞破我與儷娘……”
他臉上掠過一絲難堪。
裴景明挑眉,“這些消息,難道不是你自己透露的?”
“我既然刻意隱瞞,又怎會說這些于己不利的事?”
范疏立刻反駁,“我接近儷娘,是為了知道更多的內幕,可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于儷娘也不好,怎會宣之于口。”
裴景明看向一旁的漢子,也就是昨夜說漏嘴的那人,“范疏的真名和艷聞,是從哪里聽來的?”
那漢子聽了范疏的一番話,已是合不攏嘴,此刻更是語無倫次,“我……我是聽別人說的啊,巷子那邊都這么傳,說刺史夫人和師爺走得近。”
“我們也是聽說的,”另外幾個人連聲附和,“一直都是這么傳的,只是沒人敢拿到面上說。”
范疏徹底愣住了,臉上血色盡褪。
他背后生寒,原來他的身份,他隱秘的事情,早就被人口口相傳。
他敢在揚州城散播庾亮的事情,是瞧準了時機。
科舉在即,加上公主的震懾,庾亮焦頭爛額,沒空管一些街頭巷尾的傳言。
沒想到,也是因為這樣,他自己躲過了一劫。
“看來這揚州城里,還藏著個我們不知道的人。”
裴景明撫掌大笑,“這人倒是有趣,你散播消息引我們注意,他又把你的底細捅出來。”
范疏百思不得其解。
同時知道他的身份和他與儷娘事情的人,根本不可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