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連綿,天氣漸寒。
曲凌越發的不出門,窩在暖山居抄經寫字。
侯府的動靜,全部在她的掌控中。
年前,侯府沒有大事。
年后,曲連枝要出嫁,曲裕要出任戶部侍郎。
觀棋問曲凌,“老夫人死了才沒多久,按理是有守孝丁憂的,可二姑娘的婚事和二老爺的任期,并沒有推遲。”
曲凌告訴她,這就是皇權。
所謂規矩,就是皇權制定的。
一日下午,雨過天晴,聽琴說,“二姑娘在外面,說要見您。”
除了曲恒死的時候見了一面,曲凌也沒有見過曲連枝。
曲恒的喪事,是宋家的柳夫人幫著操辦的。
聽說她去求柳夫人帶她走,柳夫人沒答應。
宋光來的那一天,她也去求過,宋光也沒有帶她走。
那以后,曲連枝很少開口說話。
筆尖微微一頓,曲凌頭也不抬,“讓她進來?!?/p>
珠簾輕動,曲連枝緩步走入。
曾經明艷靈動的侯府二姑娘,一襲素白裙衫空蕩蕩地掛在身上,襯得那張蒼白的臉死氣沉沉。
她進來如木偶一樣走到曲凌的桌案前。
“姐姐,”她眼神空洞,“我不想嫁到王家?!?/p>
曲凌抬眼打量她,確實是快認不出來了。
死了娘,又死了兩個弟弟,還要嫁到一個商戶人家,這樣的打擊,任誰也受不住。
“這是御賜的婚事?!鼻璺畔率种械墓P,指尖輕輕撥動著佛珠。
“我不嫁,會怎么樣?”曲連枝直勾勾地盯著她,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曲凌與她對視,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違逆圣旨,滿門抄斬?!?/p>
“真的么?”曲連枝突然笑了起來。
那笑聲近乎癲狂。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淚流滿面,仿佛聽到了世上最有趣的笑話。
“那太好了,”她邊笑邊哭,“都死了才好?!?/p>
暖山居的丫鬟們面面相覷。
聽琴和觀棋也被嚇到了。
唯有曲凌不動如山,靜靜地看著她發瘋。
“你舍得去死么?”曲凌淡漠的問了一句。
笑聲戛然而止。
曲連枝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郡主小心!”聽琴立刻擋在曲凌身前。
曲凌卻抬手示意眾人退下,“無妨?!?/p>
她直視曲連枝,“你想如何?”
“你殺了我吧。”曲連枝將匕首調轉方向,遞向曲凌,“就像你殺了他們一樣?!?/p>
她沒有說具體的人,可好像又在說所有的人。
佛珠在曲凌指尖轉動,她緩緩搖頭,“我不想徒增殺孽?!?/p>
“為什么?”曲連枝的手開始發抖,痛苦至極,“你為什么不直接殺了我呢?你把我折磨瘋了。”
曲凌卻問,“你為什么非要被我折磨呢?”
這句話像一把刀,狠狠扎進曲連枝的心臟。
是啊,為什么?
為什么她要一直活在曲凌的陰影下?
為什么要忍受這一切痛苦?
曲連枝茫然。
她忽然覺得侯府像一個精致的牢籠,而她不過是其中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不知道……我不是……”
她語無倫次,轉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曲凌沒有阻攔,只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然后彎腰拾起地上的匕首,輕輕放在案幾上。
“派人跟著她,”曲凌吩咐道,“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去死也行。”
曲連枝渾渾噩噩地走出暖山居。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娘不在了,宋家也不管她,爹更對她不聞不問。
在這侯府,她翻不出曲凌的掌心。
她想報仇,卻沒有任何的機會,甚至不知道該找誰報仇。
這就是她的命么?
曲連枝神色呆滯,不知不覺的走到了月湖的涼亭里。
府里的下人早就習慣了她這副模樣,小心翼翼地避開。
也不知道在涼亭里坐了多久,終于有人過來和她說話。
“二姐姐,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少女鮮嫩的聲音宛如黃鸝。
曲連枝抬頭,看到曲連婷站在面前。
明眸皓齒,此刻正用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她。
“姐姐臉色好差,”曲連婷關切道,“是為何事煩惱?
曲連枝面無表情,“你也來看我笑話?”
“不是,”曲連婷連忙搖頭,臉上露出惶恐的表情,“我只是見姐姐一個人在這里,過來問問?!?/p>
曲連枝垂下眼瞼,繼續想心事,沒再理她。
曲連婷有些訕訕的。
這個落魄的二姐,果然是呆傻。
“過了年姐姐就要成親了,妹妹入京時日淺,卻也聽說王家富貴齊天,真是讓人好生羨慕?!?/p>
跟在曲連枝身后的丫鬟金丹喝止她,“五姑娘,您若也想嫁人,只管去找二老爺。”
金丹很怕曲連婷刺激得曲連枝發瘋。
“你過來?!鼻B枝抬眸。
“二姐姐要說什么?”曲連婷被她的眼神看得毛毛的。
“你湊過來一些我就告訴你?!?/p>
曲連婷猶豫一瞬,還是湊近了些。
“啪——”
曲連枝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曲連婷呆住。
“你……你怎么打人啊?”她捂著臉驚怒。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呀,”曲連枝并不看她,而是看著自己的手掌,“難怪當時姐姐要打我,真痛快?!?/p>
她喃喃自語,曲連婷根本聽不懂。
金丹卻懂了。
二姑娘在學當初郡主打她的樣子。
金丹百感交集,郡主成了二姑娘的心魔。
曲連婷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挨打,剛要說話,就聽曲連枝開口,“你想嫁到王家,你就去吧。”
“什么?”曲連婷以為聽錯。
她愣愣的看著曲連枝,眼睛亮了三分,“二姐姐說什么?”
曲連枝突然四處張望,問了句,“你們聽到鐘聲了么?”
金丹和曲連婷對視了一眼,她果然瘋了。
深宅大院,哪里來的鐘聲。
“好像是國清寺的鐘聲,”曲連枝說,“不對,是靜云庵的鐘聲,娘以前帶我去過?!?/p>
她感覺胸口有什么東西在破裂,又有什么東西重新長出來。
“姑娘,咱們回去吧?!苯鸬た炜蘖恕?/p>
靜云庵在城外好遠的地方,侯府怎么會聽到呢。
曲連枝拂開她的手,對曲連婷露出笑,“你嫁去吧。”
直到曲連枝走了好遠,曲連婷才回過神來。
她驚喜中夾雜著不安。
二姐姐真的會把這樁好親事讓給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