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少女語態認真。
陳繡娥也是大戶人家的佃戶,雖一直在田中做活,但也是聽說過貴人家的公子自小練習騎射,身姿矯健,所以此時聽罷李眠玉的話,立刻也信了半成,另外半成則還是覺得燕寔身形清瘦,比不過自己丈夫健壯。
但她明白在小玉心里自是自己兄長最厲害,便笑著點頭,“那今夜里我們可以睡個好覺了。”
李眠玉心中舒服了,點點頭,十分驕傲:“自然。”
燕寔在一旁默默蹲了下來,點起火堆,將兩條魚架上去烤,隨后在李眠玉身邊坐下,將水囊遞給她。
李眠玉挺直了脊背,伸出纖纖玉手去接,因為心中舒暢,唇角還抿著笑。
陳繡娥在一旁看著小女郎下巴微抬驕傲的作態,忍不住掩嘴笑,正好丈夫也回來了,便也往自己火堆旁坐。
李眠玉余光見那婦人坐遠了一些,便朝燕寔偏頭湊過去一些,“你下回把劍和棍子一起亮出來,給那婦人瞧瞧厲害!”
燕寔:“……”
李眠玉此時就像是獻寶的心情,恨不得讓陳繡娥好好看看燕寔的武功,說罷,兩只眼便直勾勾盯著燕寔。
“棍子……”
“不給碰還不能看嗎?”李眠玉就知道,不等他話說完便打斷他,眉頭都皺起來了。
少年垂著眼給魚翻了個面,半晌后還是板著臉點頭,看著她道:“此為秘密武器,不能亮出來。”
李眠玉很是失落,小聲嘟囔燕寔小氣,但她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心想反正遇到危險,燕寔定能讓那婦人大開眼界!
她又說:“隴西安不安全啊?若是那兒安全,我們便和陳娘子一道去她家那兒的山村吧,方才我與她說好了。”
隴西乃重鎮,樞要之地,西往河西,東走關中腹地,向南為蜀漢平原,還有隴山擋去關中平原,兵家必爭之地。確有山水,但風土人情與京都截然不同,睡得是土炕,吃的是面食。
離這兒也不遠了。
燕寔看向李眠玉,李眠玉妙目正期盼望他,他點頭。
這一路上都是燕寔辨別方向,決定去何處,近日李眠玉自己做了決定,她有些高興,將手里剩下的一只李子塞給燕寔,“你吃吧。”
公主歡心了,自要賞賜得力的屬下。
雖然那是燕寔去摘的。
燕寔接了過來。
魚烤好后,燕寔拿出兩根削好的竹筷給李眠玉剔好骨放在一塊撿來的洗凈的石板上,又拿出干糧替她撕碎了一些放在魚肉旁,便自行解決了剩下的。
陳繡娥余光看到這一幕,實在覺得那小女郎養得嬌,都這般地步了,還如此講究呢!
她又看看一旁垂眸安靜吃干糧的少年,唇紅齒白,眉目俊俏,身形又挺拔如竹,還如此會照顧人,瞧著十七八歲……也不知兄妹兩說了親沒有。
李眠玉用過飯,要去小溪邊洗手洗臉,還轉頭問陳繡娥:“陳娘子要一起嗎?”
陳繡娥是個農婦,沒那些個講究,實在是見她玉雪可愛,穿著身粗布男裝也掩不住的嬌俏,忍不住也起身一道過去。
燕寔在后面看了看,將魚骨等物收拾好,稍稍拿遠些丟掉,回來時看到陳繡娥的丈夫朱大城在摘野花,他站住腳看了看。
朱大城生得高壯,人像一座小山一樣,方形臉,生得周正,三十來歲的模樣,下巴上的短須令他瞧著很有些兇悍。
可他此時他那只蒲扇大手卻在小心翼翼摘路邊小花。
朱大城見燕寔看過來,臉上露出憨厚一笑,“我家婆娘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我瞧這兒的花開得好,摘了些給她編花環,讓她高興些。”
燕寔偏頭看了眼不遠處的李眠玉,沒做聲,但朝野花叢走了過去。
朱大城立即笑容更甚了一些,“對,你妹妹定也喜歡!”
妹妹……?
燕寔沒做聲。
沒有澡豆,李眠玉洗手洗得極為細致,洗臉時低頭輕輕把水往臉上掬,陳繡娥洗完手偏頭時,看到的便是晶瑩的水珠在小女郎臉上閃閃發光的模樣,靈秀可人,忍不住感慨:“還好這一路有你兄長,否則小玉這般美貌,獨身一人便要遇到那些個賊子了。”
李眠玉點頭,是皇祖父疼她,把這樣能干的暗衛撥給她用。
陳繡娥還想問問他們兄妹說親了沒有,可想想這一路還在逃難,說這些閑話實在多余了些,便沒有問。
李眠玉卻是開口了:“我阿兄也同意跟著陳娘子一道去隴西了。”
陳繡娥一聽,很是高興,熱心地拉著李眠玉說了許多陳家村的事,說得手舞足蹈,“我離開家時才十三,如今都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也不知家中如今境況如何,陳家村藏在山坳里,應當外面的事波及不到里面。我還有兩個兄長,我離家時大哥剛成親半年,二哥比我大一歲,我離家時追著我跑了三里地,如今也該兒女齊全了。”
李眠玉好奇:“為什么要離家?因為成親嗎?”
婦人搖頭,回憶了一下,又笑:“我娘病了,家里的銀錢都花完了,聽說隔壁村有牙婆來,我便把自己賣了給我娘換點銀錢治病,后來運氣好,我原來的主家給田莊買些下人,我從小干農活,便把我挑去了,后來就和我家那口子成了親,一待就快二十年。”
“你原來的主家是哪家呀?”李眠玉聽罷,隨口問道。
陳繡娥說:“京都崔家。”
李眠玉驚呼一聲,一下捂住胸口,聲音都有些發顫:“崔家?哪個崔家?”
陳繡娥與有榮焉,說:“我家主子是相爺,不過我和我家那口子一直在田莊做活,沒見過相爺……小玉,你們兄妹莫非認識我家主子?”
李眠玉張了張嘴,想說崔相爺的長子,京都第一公子崔云祈是她未婚夫,可她轉念又一想,她與崔云祈的婚事早已昭告天下,她若說了,豈不是就要被人知曉她是寧國公主了?
她緩緩搖頭,“我就是好奇,聽說崔家長公子生得如月如仙,溫潤清雅,我很想看看呢!”
陳繡娥笑了,沒多想,這般小女兒心態很尋常,她說:“我家公子確實人中龍鳳,不過我也沒見過呢!”
李眠玉心里如貓爪撓著一般,好不容易忍耐住情緒,低著頭著急又小聲又問:“你方才說崔家遭難了?”
陳繡娥點頭,又搖搖頭,“我也不知,只知道遭難了,那日有軍隊進來田莊,我家那口子力氣大反應快,帶著我從后門趕緊逃了。”
李眠玉一下心里慌了,眼眶一酸,便低下了頭遮掩,“這樣啊。”
她嘴里嘟囔著天熱,又低頭彎腰掬了兩把溪水洗臉,再抬起臉時,一張臉都濕漉漉的,“我去看看我阿兄收拾好沒。”
李眠玉把臉弄得濕漉漉的,可眼角紅著,卻藏不住多少情緒。
陳繡娥看慣了人臉色,瞧出點什么來,畢竟這京中貴族姻親多,多少能攀上點親,但她假意什么都沒看到,點點頭,“我再洗會兒,水涼著正舒服呢!”
李眠玉站起身往回走。
她低著頭沒看路,燕寔就站在樹旁,她硬邦邦就撞了過去,撞得鼻子痛,抬起頭時,眼淚更如泉涌了,一串一串往下流,傷心欲絕的模樣,“你長這么硬做什么?”
燕寔:“……”
李眠玉兩只盈滿淚的眼睛看著燕寔,忽然道:“崔家出事了,崔云祈會不會被那北狄賊子殺死了?”
燕寔一時有些茫然,皺眉低問:“崔家出事了?”
李眠玉淚眼模糊,點點頭,小聲把方才陳繡娥與她說的說給他聽,她抬手抓住燕寔袖子,“一定是崔家寧死不屈不肯投降負隅頑抗便被北狄賊子殺雞儆猴了!”她說著,聲音都哽咽了。
燕寔看了一眼還在溪水邊的婦人,聲音平靜:“陳繡娥不過是一個田莊的農婦,軍隊能去農莊尋人,顯然是在京中尋不到人。”
李眠玉哭得鼻子都堵住了,聽到少年暗衛的話抽噎一停,仔細一想,臉上神情松懈下來,“真的?”
“真的。”
李眠玉聽到燕寔沉穩平淡的語氣,才是稍稍安下心來,吸了吸鼻子,點點頭,還是看著他,“那崔云祈也不會死吧?”
燕寔點頭。
李眠玉感覺自己活了過來,低下頭抓起燕寔袖子就擦了擦眼淚,她一抓他袖子,便看到了他手心里的花環,立刻被吸引了注意,輕呼聲:“呀!哪來兒的?”
她不等燕寔回答,迫不及待拿起來便往頭上戴,她已經許久沒有戴過首飾了,花環上小花粉的白的藍的紅的湊成一堆,鮮艷艷的,極是漂亮。
“好看嗎?”李眠玉眼里還包著淚,卻眸光亮晶晶地看著燕寔,顧盼生輝。
少年暗衛看著她,低低道:“好看。”
李眠玉便抿起唇角,破涕為笑,笑得嬌矜,唇角旋出個個小梨渦,又摸了摸頭上花環,跑去溪水邊左顧右盼。
天色漸暗,最后一縷夕陽余暉在少女臉上染上甜蜜的色澤。
燕寔靠在樹旁,漆黑的眼靜靜看她,沒一會兒低下頭,摸了摸身側的馬。
隨后他在離其他人稍遠的樹下在地上插了幾根樹枝形成三角,拿出包袱里的一塊油布搭在上面,又將草地檢查一番,拾去碎石子,再在草地上鋪了另一塊油布。
自從破廟離開后,兩人時常野外過夜,李眠玉第一次睡在草地上時,不僅地上有碎石子硌得疼,還被蚊蟲叮了許多包,委屈得半夜流淚,把燕寔胸口都浸濕了,第二天,燕寔便在途徑一處驛站時,弄來兩張油布。
弄完帳篷,燕寔頓了頓,去尋了根樹枝,趁著李眠玉不注意削成一截木棍,插在腰間。
“燕寔!”李眠玉回來,聲音都帶著笑。
燕寔回身,她帶著花環,小臉紅撲撲的,“我真喜歡這個。”說完,她朝他招招手,“你彎腰。”
少年定定看她。
李眠玉命令他:“彎腰。”
燕寔彎腰。
李眠玉另一只手從背后拿出來,在燕寔耳朵上也別了朵紅色小花,眸若清水,玉顏矜傲:“賞你的。”
說罷,她捂嘴一笑,帶著花環鉆進了簡易的帳篷里。
一旁的幾個流民在旁偷窺,卻見少年目光平靜地掃來一眼,明明年紀不大,身形看著也清瘦,那眉眼竟像是被刀劍淬煉過一般凌厲,眾人竟是有肝膽俱碎之感,趕忙收回了視線。
燕寔直起腰,伸手摸了摸耳畔的花。
李眠玉一個人是不敢在外面睡的,哪怕是在“帳篷”里,她在里面又玩了會兒花環,小心在一旁放下,便往外探頭,“燕寔?”
外面少年暗衛應了聲,便彎腰鉆了進去。
不遠處,陳繡娥手里也摸著只花環,靠在朱大城懷里躺了下來,她看到李眠玉和燕寔一起進了搭起來的小帳篷,小聲說:“兄妹二人同睡一個帳篷還是有些不大好。”
朱大城憨憨笑了兩下,“你怎知道他們是親兄妹,或許是定了親的表兄妹呢!”
婦人倒是沒想過,如今一想,竟恍然大悟!
李眠玉自是不知陳娘子所想,她等燕寔進來后,她便挨蹭過去,心情看起來是這幾日最好的時候了,“方才我在溪邊時忽然想到一事。”
她的語氣甜蜜蜜的。
燕寔安靜等著她繼續往下說,潤黑的眼望著她。
李眠玉仰頭看他:“隴西節度使盧三忠是崔相的表姐夫,崔云祈與我說過的,你說崔家若是從京都逃了的話,會不會也去了隴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