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掐著的符紙邊緣正在微微發顫,
不是因恐懼,而是因這其中牽扯出的關聯讓人心頭難安。
她手中掌握的這些賬冊、文書與密信,樁樁件件都足以將趙文德釘死在罪案上,讓他無從辯駁。
可此刻,看著那句“東城觀星樓起”的暗語,再想到阿芷信中那幾句沒頭沒尾的話……
她忽然意識到,若此刻便拿著這些東西去告發趙文德,或許……才是真的落入了對方真正的圈套。
趙文德背后若真與知縣有牽扯,貿然動他,恐怕不僅查不到“青蚨”的蹤跡,反而會打草驚蛇,甚至可能讓自己陷入險境。
趙文德不是終點,他甚至可能只是一個隨時可以被犧牲掉的棄子。
真正的獵物,根本不在這間陰暗的密室里。
一邊思考著對策,蘇慕昭收回靈識,紙燕振翅從密室飛出,順著原路離開趙宅,最終落在她腳邊,化作一張符紙。
她彎腰撿起符紙收進袖中,動作依舊沉穩。
轉身時,正見謝無咎立在不遠處的巷口,墨色衣袍在夜風中微晃,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見她出來,便迎了上來,聲音壓得極低:
“如何?可有收獲?”
蘇慕昭走到他身側,先朝四周掃了眼,才低聲開口道:
“找到了不少有用的東西?!?/p>
蘇慕昭抿了一口謝無咎不知道從哪里倒來的水,低聲道了聲謝,才繼續說道:
“趙文德書房下有間密室,里頭堆著賬冊和偽造的文書?!?/p>
“蕓娘和小翠的‘賣身契’、‘身亡證明’都在其中,連縣衙的官印都蓋在上面,”
“這一系列的假賬,他們做得倒是周全。”
謝無咎眉峰蹙了蹙,若有所思道:
“按照當今律法,這些已是實證,足夠定他的罪?!?/p>
“不止這些。”
蘇慕昭聽見他一個地府官員還知曉當今律法還有些意外,但還是搖了搖頭,語氣沉了幾分,
“密室里還有個木匣,裝著十幾封密信,是趙文德和一個人的往來書信?!?/p>
謝無咎看向她:
“與誰的?”
“信上沒寫真名,只標了個代號?!?/p>
蘇慕昭頓了頓,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青蚨’。”
這是她頭一次得知這個代號,謝無咎自然也是頭回聽聞,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青蚨’?”
“嗯?!?/p>
蘇慕昭點頭,接著將信中內容揀要緊的簡述了一遍,
“信里沒提這‘青蚨’的身份,只看語氣,趙文德對他極為恭敬,稱他‘貴人’?!?/p>
“那些被拐來的女子,在信里被稱作‘貢品’,趙文德像是在替他搜羅,還得按他的喜好來?!?/p>
“信里提過,這人‘喜好姿容艷麗、性情剛烈者’,甚至有女子因‘頗有微詞’,就被他按‘舊法’處理了,還讓趙文德收拾手尾?!?/p>
她語速不快,每一句都說得清楚,
謝無咎靜靜聽著,原本平和的目光漸漸沉了下去,周身氣息也冷了幾分:
“竟有此事?!?/p>
“如此看來,這‘青蚨’,才是癥結所在?!?/p>
“是?!?/p>
蘇慕昭應道,又補充道,
“最新的一封里還留了句暗語——‘待東城觀星樓起,便是吉時’?!?/p>
“我先前在阿芷留下的信里見過類似的話,當時沒懂,現在想來,該是指交接的時間?!?/p>
她隨即把知縣公子周歲宴、攬月臺祈福的事說了:
“清河縣沒有觀星樓,三日后唯一沾得上‘起樓’和‘星象’的,就是知縣家這樁事?!?/p>
“這暗語十有**就指這個,他們的交接,怕是要借著這事來辦。”
謝無咎聽完,沉默片刻,才開口:
“這么看,趙文德只是個跑腿的,這‘青蚨’藏在后面,還可能與知縣有牽扯?!?/p>
“若現在就拿那些賬冊文書去告趙文德,他若是被滅口,或是咬出些無關緊要的人來,‘青蚨’這條線就斷了?!?/p>
“我也是這么想的?!?/p>
蘇慕昭點頭,雙手抱胸,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手臂,
“這些罪證雖夠釘死趙文德,卻還摸不到‘青蚨’的底。”
“與其現在急著動手,不如尋個機會,跟這位趙主簿單獨‘聊一聊’。”
“你想親自去見他?”
謝無咎問道。
“嗯。”
蘇慕昭眼底閃過一絲冷意,
“他既然能替‘青蚨’做這些事,定然知道些更深的內情?!?/p>
“好好‘問’一問這位大人,或許能從他嘴里套出‘青蚨’的蹤跡,”
“哪怕只是一點線索,也比現在摸著黑強?!?/p>
謝無咎沒反對,只道:
“需得選個穩妥的時機,莫要讓他察覺異常,也別驚動了旁人?!?/p>
“我明白?!?/p>
蘇慕昭應下,夜色里,她的目光比先前更亮了些,
“等摸清他的行蹤,找個僻靜地方,總得讓他把知道的都說出來?!?/p>
謝無咎指尖捻著腰間懸著的玄鐵令牌,靜聽著對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完,才緩緩抬眼。
月光在他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他點了點頭:
“有了計劃便好?!?/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對方眼下淡淡的青黑,語氣軟了些:
“今日你跑前跑后,查線索、遞消息,已經做得足夠多了,早些歇息吧?!?/p>
說罷,又指了指蘇慕昭身上掛著的判官令,補充道:
“我在地府那邊還有些文書沒批完,勾魂司遞來的名冊也得核一遍,算是些小任務,得回去盯著?!?/p>
“你這邊若需我配合,直接用判官令聯系就行,只要你這邊注入靈力,我便能在半刻之內趕到?!?/p>
“那么,小女子便多謝判官大人幫襯了。”
蘇慕昭淺淺行了一禮,謝無咎也不再客氣,一揮袖子,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翌日,天還未亮透,蘇慕昭已起了身。
灶上,幾個木偶好容易溫著的米糊還冒著熱氣,
她舀了小半碗,又拿木勺細細攪了攪,才端到床邊。
小豆子縮在被褥里,小臉皺著,見她過來,才怯生生地探出頭,咿咿呀呀個不停。
昨天晚上,這位可是真的被嚇狠了。
蘇慕昭看著小豆子那雙還帶著驚魂未定的眼睛,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拿起桌邊的銀勺,舀起一勺溫吞的米糊,又怕燙著孩子,特意湊到唇邊輕輕吹了吹,確認溫度剛好,才小心地遞到他嘴邊。
“……真是辛苦你了,”
“小小年紀經歷了這么多,我和你說,等你長大了……”
話說到一半,卻驀地頓住了。
她垂眸看著小豆子小口張合的樣子,前日謝無咎的話忽然清晰地浮在耳邊。
“蕓娘怨氣沖天,其嬰靈被其怨氣所致滯留陽世”……
她輕輕嘆了口氣,眼尾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
“……等你長大了,地府那邊的鬼聽你說這些,怕是也得給你供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