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老者陪著笑,話沒說完,就被巡捕抬腳踢到了一旁:
“這種時候,還聽這種鬼叫的戲碼,都閑得慌?給我散了!”
“再聚著,按擾亂街市論處!”
人群里起了陣窸窣,沒人再敢多說,三三兩兩地往四周挪。
有個婦人拉著孩子,還回頭瞅了眼臺上的蘇慕昭。
蘇慕昭捏著手里的折扇,那巡捕又掃她一眼,手在刀柄上拍了拍:
“這地方不是你搭臺的去處,趕緊收了!”
說完,他再沒多言,帶著人往巷子那頭趕去。
領頭的巡捕帶著人已經走出幾步,跟在最后的一個小兵卻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特意慢了半拍,落后了隊伍兩步。
他看著臺上面無表情的蘇慕昭,喉結動了動,
趁前頭人沒留意,飛快地壓低聲音道:
“這位姑娘,”
他聲音發緊,帶著點不自在的局促,
“我們頭兒平日……對你們這些賣藝的,原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的。”
“只是這幾日不同,聽說有大人物要來巡查,你這臺子離衙門太近,扎眼得很。”
他飛快地瞥了眼前頭的背影,又補了句,聲音更低了:
“忍過這陣風頭再出來吧,這些時日,還是小心仔細些好。”
說完,不等蘇慕昭反應,他便趕緊加快腳步追了上去,腰間的刀鞘隨著動作輕輕撞著腿,很快就匯入了前面的腳步聲里。
蘇慕昭聞言,也只是淡然一笑,接著悄然收琴,抱起傀儡,不動聲色退入了夜色之中。
他們不知,蘇慕昭把戲臺子搭在這衙門附近,原就是有意為之。
尋常人只當這地方挨著官府,規矩多、是非也多。
卻不知衙門周遭往來人雜,生離死別、恩怨糾葛比別處密集百倍,
那些不散的冤魂怨氣,也遠比市井巷陌、鄉野村郭里濃郁得多。
今晚看到了那個新娘,本來她就已經要找機會脫身了,這領頭的來的實際倒是巧妙,省了她不少找理由中途退場的功夫。
蘇慕昭抬眼看去,那紅衣女魂還并未消散,反而轉身向城南而去,步履虛浮,卻執拗如繩牽般直直往前走。
既然你這般堅持,那么,今天的“業績”,就靠你了。
蘇慕昭尾隨其后,一路穿過幾道爬滿枯藤的巷弄,紅影終于猛地定在一座頹圮的院落前。
她立馬藏身于斷墻后,抬眼便望見門楣上那塊朽爛的匾,
“沈氏繡坊”四個字被風雨蝕得只剩殘筆,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
最讓人心頭發緊的是檐下那半幅嫁衣。
那紅綢經過風雨的洗禮已經化成了紫黑,凌亂的針腳里裹著暗紅的污漬,看起來像是已經凝固了許久的血。
而那衣裳上邊繡著的本該并蒂而生的蓮花,一朵線腳已經松散得快要散架,另一朵的花瓣卻斷得突兀,露出底下發黑的布底,倒像是被人生生扯碎的。
那穿嫁衣的女鬼飄到門前,身形忽然變得透明,下一刻便穿墻而入。
蘇慕昭指尖在袖中符咒上輕輕一捻,也跟著推門而入,腐木氣息瞬間撲面而來。
內室案上散落賬冊殘頁,她拾起一看,其上記有:
“沈氏繡坊,嫁衣七件,收銀三十兩,買家:李府。”
字跡工整,卻透著冷意。
她翻至夾層,忽見一行密字,墨色已褪,卻仍勉強可辨——
“第七件非人穿,鎮煞用。”
蘇慕昭呼吸一滯。
按照這記載,這李府購買的第七件嫁衣,根本不是為人所制,而是為鬼,為冥婚鎮煞所用。
看來,那紅衣女魂,必是李府沖喜的新娘,活生生被當作替死鬼焚于婚儀,魂魄困于嫁衣之中,不得輪回,才成了冤魂之類。
知曉了這關鍵線索,蘇慕昭剛要抬腳出莊,余光忽然瞥見窗外有一道黑影閃過。
她下意識將身子一矮,借著屋角的遮擋,幾步就躥上了梁間的橫木。
人伏在上面,大氣也不敢喘,連呼吸都壓得極輕。
她的眼睛卻一瞬不瞬,盯著那逐漸顯現在了視野之中的黑影。
只見院中青石板上立著一道修長黑影。
黑袍及地,兜帽遮面,手中一管青銅筆輕點,筆尖泛著幽藍微光。
只聽那人低聲念道:
“冤氣聚而不散,當錄入善惡簿,待判司定奪。”
“這種事,陽間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蘇慕昭指尖微顫。
她認得那青銅筆。
這筆,屬于謝無咎,是冥律司七判之一,專司人間冤魂錄籍。
若被他察覺傀儡異動,必視她為盜啟陰門之徒,當場拘魂問罪。
不過,說來也奇怪——
這三年來,她可做了不少這些擅自管這“三不管”鬼魂的事情,想必已經引起了這位很多次的注意。
不過那些都是些小鬼,地府懶得管,她收了也是無所謂。
這次撞上的這冤魂,怨氣倒是確實比之前那些強上不少,遠非她往日里遇著的那些孤魂野鬼可比。
積了深重冤屈的厲鬼,確實是該由地府中當差的專司來料理。
但蘇慕昭再凝神細看,見這鬼的形骸并非新死之態。
身上那股死氣沉得很,瞧著倒像是去了些時日的。
既是如此,按常理早該被地府的勾魂差役拘了去,怎的還在陽世游蕩,遲遲未入地府?
蘇慕昭一邊思索著,身體一動都不敢動,連呼吸都壓成一絲游氣。
謝無咎佇立片刻,沒有等到回復,似有所覺,抬頭望向繡莊二樓,目光如刀掃過梁上。
蘇慕昭心頭一跳,卻見他終是轉身,身影如墨融夜,倏然消散。
待院中再無氣息,她才悄然落地,掌心已滿是冷汗。
雖然已經被謝無咎盯上,暫時不好繼續行事,但是這嫁衣的事情已經不能再等。
蘇慕昭方才那一番舉動,已然惹得這鬼魂怨氣有了波動。
瞧這情形,若不能在限定時辰內解了她的訴求,這鬼魂怕不是要徹底失了理智,鬧得不可收拾了。
今晚,蘇慕昭必須給這冤魂的案子結了。
于是,當夜子時,蘇慕昭再次來到了繡莊。
隨著門軸轉動時發出的“吱呀”輕響,她快速從袖中摸出一張傀文符,
那符紙邊緣已經發黑,上面,用她自身精血畫就的紋路隱隱泛著暗紅光暈,
蘇慕昭走到檐下,將符輕輕埋在那半幅嫁衣底下,
泥土蓋住符角的瞬間,符上的紅光顫了顫,似乎是感受到了這片土地中深埋的怨氣,符咒還輕微抖了抖。
接著,蘇慕昭退后三步站定,她取出一直背在身后的琴。
隨著指尖落下,禁曲《斷魂引》的殘章在空蕩的院子里幽幽響起。
“……嘆人間~善惡倒顛~”
“善者貧夭,惡者壽全。”
“冤魂莫隱,訴盡苦怨!”
幾句戲文輕生出口,音波如絲,纏繞梁柱,嫁衣無風自動,布帛獵獵,仿佛有人正穿于其上。
沒過多久,紅衣女魂驟然顯形,懸浮半空,口吐血絲,雙唇開合,拼出三字:
“李、府、賬、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