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咎收回手,面上的笑意淡了幾分,眉宇間攏起一層輕淺的嚴(yán)肅之意:
“平日是平日,今日是今日。”
“蘇小姐,你——再添上這具傀儡,又纏上蕓娘這般冤魂不散的執(zhí)念,可是算不得什么‘平常事’?!?/p>
“更何況,若真容這怨靈破了陰陽界限,教陰律失了規(guī)制,地府動蕩,你我肩上都擔(dān)著干系,誰也脫不得罪責(zé)?!?/p>
他話音稍頓,目光落向她染了血的衣袖,那點暗紅在素色衣料上格外刺目,語氣也沉了沉:
“只是,蘇小姐,你需得明白,你救不得所有人?!?/p>
“你終究是凡人之軀,縱得了陰陽傀儡的認(rèn)可,又有我這判官令傍身,到底還是血肉做的,經(jīng)不住什么重?fù)簟!?/p>
蘇慕昭垂眸,指尖輕撫傀儡,聲音低卻堅定:
“可若我不救,誰來救?”
“蕓娘寧死不從,被活剝衣裙,焚尸棄野;”
“阿芷不過十三,就被拐賣為娼;”
“小豆丁流落街頭,孤身一人……”
“這世道,若連一聲‘不公’都無人敢言,那還要陰陽何用?還要你我何用?”
“大人,我的師門眾人死了,死絕了?!?/p>
“這些事……只能由我來做?!?/p>
謝無咎沉默。
風(fēng)穿過殘墻,卷起一地灰燼,仿佛天地也為之動容。
良久,他在蘇慕昭澄澈的目光下開了口:
“我原以為你只是個追求修為的修士,卻沒想到……你還有如此遠(yuǎn)大的抱負(fù)?!?/p>
蘇慕昭:……好吧,還真被你說中了……
當(dāng)日起了救人的念頭,確實是因為……這么“高質(zhì)量”的怨靈,可不是日日都能遇到的,有所心動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今日,她確實是意氣用事了。
現(xiàn)如今,她的掌心還泛著傀儡絲留下的淡淡紅痕,經(jīng)脈里還殘留著靈力急促運轉(zhuǎn)后的酸脹,
每一寸肌膚下的筋骨都像被細(xì)針輕刺著,無聲地印證著方才那番舉動的冒失。
蕓娘與阿芷作為剛剛接觸陰陽傀儡的人,皆懼陰陽傀儡解封,可見其可怕之處。
蘇慕昭比誰都清楚陰陽傀儡的封印意味著什么。
那是歷代師門耗費百年心血,以靈脈為基、精血為引才布下的屏障。
三年來,封印的紋路更是早已與她的修行根基纏在一處,
封印穩(wěn)固,她的修為才能循著正軌穩(wěn)步精進(jìn)。
一旦封印有失,她的根基便如同失去支撐的樓閣,隨時可能傾塌。
要是真的破封了陰陽傀儡,后果她閉著眼都能數(shù)得清楚。
先不說傀儡被放出后是否會受控,單是封印碎裂時那股反噬的力道,就足夠震得她靈脈受損,這些年攢下的修為至少要折損三成,
運氣差些,怕是連現(xiàn)有的境界都保不住。
更別說,這陰陽傀儡身上積攢了數(shù)百年的陰邪之氣,一旦趁虛侵入體內(nèi),輕則時常心神不寧,重則滋生心魔,往后的修行路只會寸步難行。
怎么算,都是損失遠(yuǎn)超過那點可能到手的修為,實實在在的得不償失。
但蘇慕昭方才卻就是沒顧上這些。
腦子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了似的,只想著試試那封印的強度,試試自己這些年的本事到底夠不夠硬,連最基本的利弊權(quán)衡都忘到了腦后。
師門里的長輩總說,修行最要沉得住氣,意氣用事是大忌,多少人就是因為一時沖動,把好好的路走歪了。
她從前也一直記著,行事向來謹(jǐn)慎,一步一步都算得明明白白,從不敢有半分逾矩。
可方才那一陣,不管不顧地催動靈力,任由那股沖動推著自己往前闖,感受著心跳因為不管不顧而變得急促,感受著不用思前想后的輕松,那種純粹憑著當(dāng)下念頭做事的感覺……
好像也還不錯。
不用盤算哪一步會影響往后的修行,不用記掛著誰的期望、誰的交代,就只是順著心里那點勁兒去做,哪怕事后想想覺得荒唐,那一刻卻沒半點牽絆。
“大人就當(dāng)我確是有這般抱負(fù)的女子罷……”
一邊調(diào)侃著自己,蘇慕昭慢慢坐下,抬手按在小腹上,運起心法一點點平復(fù)翻涌的靈力。
掌心的紅痕漸漸淡了,經(jīng)脈的酸脹也緩了些,先前被沖動壓下去的理智,正一點點回攏。
“那你日后又做什么打算?”
“您這一趟走來,應(yīng)該也不只是要幫小女子這種小忙吧?!?/p>
蘇慕昭喘了口氣,微笑著抬頭看向謝無咎,將問題拋回給了他。
“那么,您有有什么打算呢?”
謝無咎的動作頓了頓,那雙不含情感的眼眸掃過蘇慕昭,帶著陰司神祇特有的威嚴(yán)與冷漠:
“陰陽有別,生死有序。”
他緩緩開口,語氣不容置喙,
“蕓娘怨氣沖天,其嬰靈被其怨氣所致滯留陽世,此二者已然觸犯陰律?!?/p>
“我身為地府官職,當(dāng)務(wù)之急,自是平其怨,引其魂,令其母子重入輪回,各歸其途?!?/p>
于地府而言,蕓娘母子的悲慘遭遇不過是陰陽秩序中一個失衡的節(jié)點,
而判官的職責(zé),就是將這個節(jié)點修正。
至于是什么手段……自然是越快越好。
然而,對于這事,蘇慕昭心中自有計較。
方才謝無咎面對即將失控的蕓娘始終按捺未動,未曾以判官之權(quán)強作生殺掠奪之事,這已是明證,足見此事尚有轉(zhuǎn)圜余地。
她迎上謝無咎審視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探究,有權(quán)衡,或許還藏著幾分難辨的考量,
她卻面上無半分退縮,穩(wěn)穩(wěn)立在原地。
“維系陰陽法理,是判官本分,此節(jié)我自然知曉?!?/p>
她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字字卻清晰入耳,目光落在謝無咎臉上,帶著幾分不卑不亢的追問,
“然而方才,是您擅自出手助我,亦是您將本不該予凡人的判官令賜我。”
“既如此,作為行此‘越矩’之事的您,又當(dāng)如何處置眼下這樁事?”
謝無咎聽了,并未即刻作答。
他靜立在那里,玄色衣袍邊角隨微風(fēng)輕動,望向蘇慕昭的眼神比先前沉了些,
那眼底深處,似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期許,像是在等她將未盡之意全然說透。
蘇慕昭先移開視線,望向了暗香苑的方向。
隔著些距離,尚能瞥見那片樓宇的輪廓,白日里瞧著雅致,此刻在漸沉的暮色里,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寒。
她默了默,才緩緩開口,聲音添了幾分堅定的意味:
“我所求的,遠(yuǎn)不止蕓娘母子魂魄得以輪回?!?/p>
她頓了頓,語氣陡然堅定,
“我要那‘暗香苑’徹底除名,再無痕跡;”
“更要讓所有沾手蕓娘母子之事的人,無論身份貴賤,都須為所作所為償命,”
“血債,必得以血來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