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葉鶯吸取了經驗,見玉露還在磨磨蹭蹭,說了聲便直接往灶房去了。
今兒時辰早,她發了白面,蒸上一屜素包子。
另蒸一籠玉灌肺,松仁、核桃先炒得香氣四溢,再跟炸馓子一道研碎成粉,那油香氣,甚至蓋過了鍋里拿豬羊骨湯煮的蝦子馎饦。
剛做好,重云就來取食,被香一大跳。
但見那馎饦面片中摻了剁碎的蝦末,紅絲絲的,碗里飄著嫩黃的是姜粒,翠綠的是芫荽蔥末,顏色繽紛,格外好看。
兩樣蒸籠里頭,一碟兒胖乎白軟的小包子,捏成剛好入口的大小,從收口褶子里看出少說四五樣配餡兒;一碟那焦黃的玉灌肺,佐以紅艷艷辣汁解膩。
再有拿醬瓜炒的雞丁、清炒黃芽白絲兒與煎雞子三樣小菜盛在巴掌大的方格碟里。
醬瓜拿鹽醋泡了一夜,酸溜溜的,與小雛雞的腿肉切丁同炒,肉嫩瓜脆。
那黃芽白頗是清爽,煎雞子香燦燦,一咬開還有些嫩溏心。
重云昨日與葉鶯熟悉了,今日也好問道:“鶯兒姐姐,咱們一會吃的什么呀?”
葉鶯也喜歡逗他:“這馎饦揪剩的面團還有些,莫若與你們做碗熗鍋索餅,捏素包子剩的藕、蕈子丁,切些肉來炒個澆頭,再拿油鹽拌上一碟水芹,好不?”
重云只光聽就覺得留涎水,趕緊道:“這熗鍋索餅就要熱燙燙的吃才好,姐姐先莫做,等我給公子送了飯回來!”
最后的話音還沒落,人就已經拎著食盒跑了。
葉鶯一樂。
遠遠的,青石小道盡頭走來個纖細身影,定睛細看,又是玉露姍姍來遲。
“餓死我了,快,鶯兒,有什么吃的?”
相處幾日,玉露也算看出這鶯兒好性,一手本事,人又老實、不多話,便想哄著她多當些苦差累差,自己好清閑。
葉鶯蹙眉,拿了個燙乎乎的包子給她:“莫忘了你今日該守在廚房聽喚。”
“我曉得,我曉得的,”今日玉露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聽見留值積極得不行,“鶯兒,你好好歇著去,有我在這里,必不讓咱們挨罵。”
做完下人飯食,葉鶯且回去瞇了個晌午覺,正是香甜時候,忽覺有人在用力搖晃她。
一醒來,發現玉露又回來了。
葉鶯茫然半晌,緩過神來,“什么事?”
她去水缸旁洗了把臉清醒,只聽玉露頗不高興道,“白術姐問,昨日的點心可還有。”
豌豆糕?
“做那豆糕簡單,不過是褪了皮的豆子蒸熟搗爛,少放些糖罷了。你做來便是。”
就這也值得專程回來叫她呀?
玉露更不高興了:“你當我愿意煩你,我做的公子不喜,白術才又來問。”
她在那悶爐似的灶房呆著,不就為了給公子送吃食,好叫他知曉院里新來了個俏麗丫鬟嗎?
可做了點心送去,戴了恁鮮亮的頭花,還抹了唇,不僅沒見著公子的面,還被白術說了一通。
就連做的點心,公子也不喜,只沾了沾口。
昨個鶯兒做的,她吃了,是好,可她做的也不賴呀!
“嗤,”葉鶯樂了,對她道,“你來,替我剝豆兒,我教你。”
玉露剛要撇嘴,又聽她道:“你不學,若日后再一個人,公子又想吃這口了怎么辦?”
成功地將玉露給哄去了。
該說不說,她看人說話這點,很準。
到了灶房,看見筐里的豌豆,葉鶯捏一顆在指尖一抿,便道怪不得。
“今日的豆不好,吃進嘴里發干。”她說著,將袖子挽了上去,把豌豆加水先蒸得爛熟。
“這與我做的也沒太大分別嘛。”
玉露嘀嘀咕咕地拿來糖霜,被葉鶯給攔下了,“這種不加糖,加蜜,進口更順。那柜兒里有壇百花蜜,你拿來。”
就見她加了蜜拌勻后,又下鍋炒干,再端了木頭模子與一盆剛從井里頭打上來的沁涼井水來。
“本該拿冰湃過更好定型的,公子體弱,咱們便取巧,只將木頭模子冰一冰,不至于摁出來的糕點散了形狀。”
玉露心道這鶯兒真是個實心眼兒,難不成不知把本事捏在自己手里的道理,還真想教會自己呀?
她哪里知道人家會得可多了,壓根沒把這點心做法看在眼里。
也是從小接觸到的村民都淳樸熱心,無論做席面的張嬸,還是給人看診治病的劉叟,待她就像是親孫女一般。這具身體沒有親人,卻有一大幫勝似親人的“家人”。
她真的很想他們呀。
葉鶯看出玉露是個愛往前頭湊的,做好了點心,便交給她去。
玉露喜道:“鶯兒,你真好,等我發達了一準兒記著你!”
葉鶯笑了笑,還是別記著了吧。
不一會兒,玉露回來了,方才還晴空萬里的臉蛋又變得忿忿起來。
從匣子里取出五十個錢放在她面前,“喏,給的賞錢。”
白術管著崔沅的庫房,像打賞底下人這樣的小事,自己就能做主。
因葉鶯的點心飯食做得好,崔沅這兩日用得多些了,竹苑大家伙兒都高興。
白術賞她,便是叫她繼續用心做。
玉露見她得了賞錢而自己沒有,先前還吃白術一頓冷言冷語,更別說大太陽底下跑兩趟,連公子的頭發絲兒都沒見著,別提多窩火了。
葉鶯也不獨占,從中數出十個給她。
倒叫玉露不好意思掛臉了:“鶯兒……”
葉鶯豎掌打斷:“你若真想謝,明兒早些來當差。”
玉露沒吱聲,只是悄悄地躲著她,將那十枚銅子與方才偷偷留下來的七個,放在了一起。
澄心齋里,白術接過了匣子。
玉露先前眼神止不住往屋里瞄,被白術斥了,這次倒是老實,送過就走了。
白術先進了茶水屋,取出里面的點心擺在攢盒里,才給公子端去。
就見公子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怎地又送點心?”
那必不能說是自己覺得公子沒吃飽。
白術解釋道:“那廚娘得知公子用不慣今日的點心,特重新做了一些。”
崔沅點點頭。
翻過一頁書,才拈起一塊,放進口中。這糕點大小剛好入口,他吃得很是優雅,入口后便再沒有別的動作,以至于白術以為這次的也不行,有些尷尬。
過了一會,崔沅啜口茶,突然道:“不是。”
白術一激靈,“什么?”
崔沅篤定:“與方才的點心,不是一人所做。”
在白術有點懵的眼神中,他又拈了一塊,慢慢品了起來。
第一回送來的點心,口感干澀而松散,味道甜膩。只一口,他便嘗出不是出自昨日那廚娘之手。
半分比不上這個。
點心攢盒分了上下二層,一層里三個格子,擺了六種點心。除了這豌豆蜜糕外,其余從外頭蕭記買回來的,崔沅只用了一塊鳧茨糕便再沒動過了。
撤下點心后,白術嘗了剩下的一塊,心中主意已定,回屋從箱籠里拿了一吊錢,想了想,又添了一方白緞繡海棠蛺蝶的帕巾,匆匆來到灶房尋人。得玉露告知葉鶯回屋了,又找到外院的下人房。
“白術姐?”葉鶯看見她來,有些驚訝和緊張,“可是點心有什么不好?”
她正漿洗上午換下來的衣裳,天兒熱,在灶房待上半晌能出一背的汗,好在衣裳干得也快,一日兩換不成問題。
小姑娘生得好看,便是剪了個劉海擋住眉眼,也難掩姣好。
公子不喜嬌柔造作,白術跟著他,也練出了一雙利眼。看得出來,鶯兒身上這種纖細、嬌凈是天生的,不是為了刻意迎合誰。
白術現在看她十分順眼,說話也熱情多了:“你別怕呀,點心很好,就是來問問你可還會做別的?”
葉鶯松了口氣,有些害羞道:“點心鋪里常賣的,都會。”其實點心鋪里不賣的,她也會。
原只想著叫她多學兩種,間隔著上,不叫公子那么容易吃膩,沒想到她會的還不少。
白術更驚喜了,只不過面上不能顯露,要保持穩重。
“那好,日后就不叫玉露經手公子的吃食了,你每日按著公子吃藥的時辰做好,我叫人來提。”
說著,將那包銀錢與簇新的帕子給了她,“大熱天辛苦你了,這些你且拿著給自己買些胭脂水粉玩。”
“姐姐,這……”葉鶯欲擺手,孰料剛伸出手就被一把塞過。
“好好做。”白術是笑著說的,“這些才算什么?公子只是賞罰分明,可不是小氣的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身上散發著令人信服的威重跟魄力。在葉鶯眼里,簡直在發光。
就該這樣!任憑嘴上怎么畫餅,都抵不過真金白銀好嘛!
葉鶯眼睛彎了起來:“嗯!”
白術還想說什么,忽地臉色一變:“鶯兒,你這兒……可有新的月事帶?”
她是很不規律的那種,平日倒好,寢屋離澄心齋不遠,叫桑葉或旁人替她頂一下就是,實在難受,在屋里歇幾天,公子也不會說什么,只今日出來得臨時,誰想到就這一會兒,下腹就有一股熱流,隱隱墜痛。
葉鶯見她臉都白了,忙道:“姐姐先去我那坐一會兒,我給你找。”
葉鶯拿來隱囊、墊子,將坐榻鋪得軟軟的,又在她腰后的位置墊了一個,然后從箱籠里取出條新月事帶給她,再替她關門。
白術先檢查了衣裳,好在剛來,裙上沒沾,換好后,又坐著緩了一會兒,就聽見葉鶯敲門問:“白術姐,我拿茶爐煮了熱糖水,這會給你端進來?”
白術這種大丫鬟,在后世怎么也是個女強人。她又是個利落能干的,有時候身體難受寧愿扛過去。
尤其是叫別人照顧公子,她不放心。
先前竹苑可不止這幾個人,遣散了一批年紀大的,后來又發生一件事,守夜的丫鬟走神,沒及時察覺公子夜里高熱,差點耽誤大夫診治。
白術就火了,沒用的人留著也是白養,把這些人打發去別的院子干雜活,竹苑人少些,卻都是從小在公子身邊到,用著放心。
重云個小孩都得又在書房伺候筆墨,又煎藥提膳,她要操心事只會更多。
就有些熬壞了身體。
喝了葉鶯煮的糖水,手腳回暖了,她謝了對方,又趕著回去當差。
白術走后,葉鶯趁沒人將荷包里的錢都倒出來,一數,竟有兩吊子錢。
那方簇新的緞帕,繡工面料皆精湛,她也舍不得用,便好好地壓在了枕頭下面。待什么時候托外頭的婆子替她拿出去當賣,少說也能換一兩銀子。
若說先前忽然做點心,是因為同病相憐起了惻隱心,今天拿到這些錢,她便更情愿叫這位金尊玉貴的長公子吃得好了。
晡食前,玉露忍不住打聽下午白術尋她做什么。
同住一屋,有些事瞞不過她,葉鶯卻也不會什么都說,只道:“來問我還會什么點心,以后日日都要做了。”
經過今日,玉露也知曉拿送點心的借口見不上公子,不免抱怨道:“就說你多事,當初做什么點心?這下好了,又多個活!”
葉鶯安慰她,“我來做,不用你忙。”
對方這才止了念叨。
葉鶯是故意這么說的,若是按白術的說法,直接告訴她以后只要葉鶯做,她說不準還會不平衡。
這就是語言的藝術。
玉露個小姑娘,這會只覺得她老好人,有些傻,若不是與自己搭伙,肯定被人欺負死。
夜里,旁人都睡下了,葉鶯卻背了個拿繩子縫的挎包在身上,趁夜出了門。
沒有燈籠,她只能端個蠟燭在手上,循著香氣一路摸到竹苑西墻下。
這里,開了一叢夜香。
此夜香非彼夜香,是在夜晚盛開的白色小花,香氣清遠,能入藥、煲湯,對女子月事不調也有很好的效用。
不說賞不賞錢,葉鶯是發自內心地喜歡和崇拜白術這種性格的人,她才比自己大兩歲,放后世也就高中畢業的年紀,就能管理一大群人,還做得這樣妥帖。
所以明日朝食,她打算給白術做一道“夜香花燉雞子”,這才大晚上出門。
葉鶯尋了塊平滑的石頭,傾些蠟油在表面,將蠟燭固定好。
一點豆大火光,搖搖晃晃,在濃重的夜色里格外顯眼。
葉鶯只尋那些嫩花頭掐下來,費了不少功夫才裝了半個荷包。
雖是晚上,夏夜的溫度也不低了,葉鶯忙上忙下還出了些薄汗,不過她沉浸在摘花里,也就沒注意身后有腳步聲動靜。
直到那人離得近了,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遮住大半火光,她后知后覺地僵在了原地。
這絕不是個女子的身影……
竹苑里也沒有成年小廝。
莫不是蠟燭招來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那一瞬間,葉鶯的腦子里閃過無數看過的恐怖片段,起了一身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