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出小巷,眼前豁然開朗,是長安城著名的東市。
這里更規整,街道寬闊,店鋪林立。
綢緞莊、金銀鋪、書肆、藥行、樂器行……應有盡有。
穿著綾羅綢緞的富商巨賈、帶著仆從的官宦家眷、還有像他們這樣四處張望的游人,摩肩接踵。
逛了會后,離開東市,陳嗣又帶他們去了城南的曲江池畔。
雖是冬末春初,池水尚未解凍,岸邊垂柳也只抽出點點嫩芽,但已有不少游人踏青。
池邊有雜耍藝人表演噴火、頂缸,引來陣陣喝彩。
王明遠也看得目不轉睛,尤其是那耍猴的,猴子翻跟頭、騎小車,逗得他哈哈大笑。
此刻他被這熱鬧的氣氛感染,暫時拋開了府試的壓力,和陳嗣指指點點,討論著哪個藝人功夫好,臉上則是少年人特有的輕松笑容。
中午,陳嗣做東,在曲江池邊一家頗有名氣的酒樓“靖水樓”用了飯。
點了長安名菜“葫蘆雞”、“奶湯鍋子魚”、“紫陽蒸盆子”、“商芝肉”,還有一大盤熱氣騰騰的“湯浴繡丸”(大肉丸子)。
王大牛起初還有些放不開,在陳嗣的熱情招呼和王明遠的示意下,也漸漸放開,吃得酣暢淋漓。
那葫蘆雞的酥脆,奶湯鍋子魚的鮮嫩,紫陽蒸盆子的新奇味覺,都讓他贊不絕口。
下午,日頭偏西,陳嗣領著他們來到了此行的最后一站——慈恩寺大雁塔。
遠遠望去,七層高塔拔地而起,像一柄利劍直刺蒼穹。
塔身古樸雄渾,磚石結構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塔角懸掛的銅鈴在風中發出清越悠遠的“叮當”聲,仿佛能滌蕩人心。
“這便是大雁塔了。”
陳嗣指著高塔,語氣帶著一絲崇敬,
“當年玄奘法師為保存從天竺帶回的佛經而建,是咱長安城的地標!
來,咱們登塔望遠!”
塔內樓梯狹窄陡峭,盤旋而上。
王大牛塊頭大,走得有些吃力,但也興致很高。
王明遠和陳嗣瘦小點,腳步輕快。
每上一層,視野便開闊一分。登上頂層,憑欄遠眺,整個長安城盡收眼底。
夕陽的余暉給這座古老的城市鍍上了一層金邊。
鱗次櫛櫛比的屋舍、棋盤般縱橫交錯的街道、遠處巍峨的宮闕、蜿蜒的城墻……
都籠罩在一片柔和而壯麗的光暈里。
終南山在天際勾勒出起伏的黛影,山巔的殘雪在夕陽下閃著點點金光。
一群歸巢的寒鴉,像潑灑的墨點,掠過塔頂,飛向遠處蒼茫的暮色。
“真……真他娘的大啊!”
王大牛扶著欄桿,看得目瞪口呆,憋了半天才憋出這么一句。
他從未站在如此高處俯瞰過一座城市,這景象帶來的震撼,遠比那些吃食雜耍更甚。
王明遠和陳嗣也被眼前景象所懾,一時無言。
寒風掠過塔頂,吹動他們的衣袂,獵獵作響。
天地蒼茫,人如芥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豪情與渺小感,同時涌上心頭。
就在這時,塔下傳來一陣清朗的談笑聲。
他們循聲望去,只見塔底的空地上,站著幾位青年。
皆身著統一的月白色襕衫,頭戴方巾,氣質儒雅,一看便是讀書人。
其中一人,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尤為出眾,被眾人簇擁在中間。
“咦?是他們?”陳嗣低呼一聲,臉上露出驚訝和一絲興奮。
“陳兄認識?”王明遠問。
“嗯!”陳嗣壓低聲音,指著那幾人,
“看到那月白襕衫沒?那是長安書院學子的標志!
長安書院,可是咱長安府乃至整個西北最好的書院!
能進去的都是頂尖的才子!
中間那個最俊的,叫元蒼瀾!去年鄉試,他可是咱們長安府的解元公(鄉試第一名)!
聽說學問極好,是明年狀元的熱門人選!”
王明遠聞言,心頭一震,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位元蒼瀾身上。
解元公!狀元熱門!
這些名頭,對還在為府試掙扎的他來說,如同云端上的人物。
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目光里充滿了好奇與欽羨。
只見塔下那幾位學子似乎在討論著什么。
有人指著遠處的終南山,有人比劃著塔身的結構。
片刻后,其中一人笑著朗聲對元蒼瀾拱手道:
“蒼瀾兄,此情此景,雁塔巍巍,終南在望,暮色蒼茫,飛鳥歸巢,實乃天地大觀!
我等苦思冥想,終覺筆力不逮,難以盡述其壯闊。
還請蒼瀾兄即興揮毫,賦文一篇,以記今日之盛游,如何?”
眾人紛紛附和,目光都熱切地投向元蒼瀾。
元蒼瀾負手而立,目光緩緩掃過夕陽下的長安城廓,遠眺終南殘雪,又抬頭望了望塔頂盤旋的歸鴉。
他神色沉靜,并無絲毫推拒之意,沉吟片刻,清朗的聲音便在塔下響起:
“歲在癸卯,序屬孟春。余與諸友,會于慈恩雁塔之下。
時維日昃,寒鴉歸林。仰觀浮屠之孤聳,俯察長安之宏闊。
終南雪殘,遙岑如黛;曲江冰泮,近水含煙。街衢縱橫,若棋枰之經緯;閭閻撲地,似星宿之羅陳。
暮云合璧,染千門之金闕;落霞孤鶩,掠七級之飛檐。鐘鳴梵唄,聲聞于天;風動鐸鈴,韻傳于野……”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暮色。
駢四儷六,辭藻華美而不浮夸,氣象開闊又意境深遠。
將眼前所見之景,心中所感之情,融于一爐。
既有對長安城壯闊的描繪,又有登高望遠、感懷古今的思緒,更隱隱透著一股青年才俊揮斥方遒的意氣。
王明遠站在不遠處,屏息凝神,一字不漏地聽著。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石子投入他心湖,激起層層漣漪。
他自認經義扎實,文章也還通順,可此刻聽著元蒼瀾即興而作的這篇駢文,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云泥之別”!
那遣詞造句的精準華美,那謀篇布局的開闔大氣,那蘊含其中的才情與氣度,都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自慚形穢。
“……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雁塔題名,期乎他日;蟾宮折桂,待看今朝!臨別贈言,幸承恩于勝餞;
登高作賦,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懷,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元蒼瀾誦畢,塔下一片寂靜。
片刻后,才爆發出熱烈的贊嘆。
“好!蒼瀾兄大才!”
“字字珠璣璣,氣貫長虹!”
“此篇一出,當為雁塔增色!”
陳嗣也激動地抓住王明遠的胳膊,低聲道:
“聽見沒?明遠兄!這就是解元公的水平!我的天,即興成篇,還寫得這么好!
這……這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王明遠沒有說話,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他望著塔下那被眾人簇擁、風采卓然的元蒼瀾,胸中仿佛有一股滾燙的熱流在奔涌、沖撞。
羨慕,欽佩,更有一種強烈的渴望和斗志!
原來文章可以這樣寫!
原來讀書人可以達到這樣的高度!
原來長安城里,藏著如此耀眼的星辰!
他緊緊攥住了冰涼的欄桿,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烙印在心底:
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
他要考上去!他要站得更高!
他倒要看看,那“蟾宮折桂”的風景,究竟是何等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