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還沒透亮,福來客棧后院的公雞剛扯著嗓子嚎出第一聲,王明遠就猛地睜開了眼。
他內心還是有點緊張的,昨晚休息的也不算太好。
床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大哥已經起來了,正借著窗欞透進來的微弱天光,默不作聲地檢查著考籃。
他動作放得極輕,生怕吵醒了王明遠。
檢查完后,他才好像松了口氣,轉過身,正好對上王明遠清醒的目光。
“醒啦?”
大哥臉上立刻擠出個大大的笑容,努力顯得輕松自然,只是那笑容有點僵,眼神里的緊張卻藏也藏不住。
“還早呢,再瞇會兒?東西我又都檢查了一遍,保證沒有遺漏!”
王明遠搖搖頭,坐起身:“睡不著了,大哥。”
于是便收拾后下樓,樓下大堂,李茂卻已等著了。
見他下來,便立馬安頓吃飯,很快熱氣騰騰的吃食都上來了,都是好克化、不油膩的東西。
“快,明遠,趁熱吃兩口,墊墊肚子。進了那考舍,一坐就是一天,餓著可不行!”
李茂招呼著,眼神里全是關切,又轉頭對王明心(王大牛)道,“明心大哥,你也吃些。”
王明遠強迫自己喝了多吃點,但是盡量少喝粥,多吃干的,避免考試中途上廁所。
天邊剛泛起一絲魚肚白,三人便出了客棧。
街道寂靜,只有他們匆匆的腳步聲在青石板路上回響。越靠近縣衙方向,人聲漸漸嘈雜起來。
縣衙東側那道小朱漆門洞外,已經排起了長龍。
王明遠跟在李茂和大哥身后,排進了隊伍末尾。
他目光掃過前面的人群,心中暗暗吃驚。隊伍里,竟有好幾個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者!
他們有的穿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長衫,布滿皺紋的臉上刻滿了風霜,眼神卻死死盯著那道緊閉的小門,渾濁的眼底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光。
其中一個老者,背駝得厲害,由旁邊一個同樣不年輕的漢子攙扶著,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磨得發亮的舊考籃。
王明遠不禁感嘆,古代的科舉,真是讓無數人耗盡一生也要擠進去的獨木橋!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終于,輪到了王明遠。
兩個穿著皂青色衙役服、面相冷硬的差役守在門洞內。
一個負責唱名核對身份,另一個則面無表情地伸出手:“考籃放下,人站好。”
王明遠清晰地報上名號,同時借著放下考籃的動作,手指極其隱蔽地在袖口里一勾,幾個早已備好的銅錢,便悄無聲息地滑入那負責搜身的衙役的手心里。
那衙役手掌一翻,銅錢便消失無蹤,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手上的動作卻明顯“規矩”了許多。
他伸手在王明遠身上拍了拍,從肩膀、腋下、肋側、腰間一路向下,力道不輕不重,重點在可能藏匿夾帶的關節、衣襟內襯處摸索了幾下。
接著又解開王明遠外衫的盤扣,拉開衣襟看了看里衣,又捏了捏腰帶和袖口,便示意他穿上。
整個過程雖然依舊讓人感到屈辱和不自在,但至少保留了基本的體面。
王明遠剛松了口氣,前面就傳來一陣壓抑的驚呼和低低的抽氣聲。
他抬眼看去,只見排在他前面那個穿著粗布短褂、一看就是農家出身的年輕學子,此刻正被另一個衙役粗暴地扒得只剩一條單薄的褻褲!
冰冷的空氣激得那年輕人渾身發抖,皮膚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羞憤得滿臉通紅,死死低著頭,雙手無措地擋在身前,身體因為寒冷和屈辱而劇烈地顫抖著。
那衙役卻毫無憐憫,粗暴地將他全身上下摸了個遍,連頭發都解開胡亂扒拉了幾下,才像丟垃圾一樣把衣服甩回給他。
王明遠不忍再看,迅速移開目光。
他知道,被這樣折騰一番,不僅尊嚴掃地,身體也必然受寒。
在這初春的清晨,穿著單衣被扒光搜身,寒氣早已侵體,待會兒進了那四處透風的破號舍,再緊張出一身冷汗,一場風寒恐怕是跑不了了。
就算強撐著考完,狀態也必然大打折扣。
李茂提醒他要打點的那幾個銅錢,此刻的價值遠超出了它本身的分量。
搜身完畢,衙役開始檢查考籃,食物被重點關照。
王明遠帶來的幾個白面饅頭和幾塊硬餅被掰得粉碎,李茂特意準備的那幾個豆沙包也沒能幸免。
衙役粗糙的手指直接捅-進松軟的豆沙餡里,仔細地揉捏摳挖,原本精致的包子瞬間變成了一堆狼藉的碎屑和粘稠的餡料混合物。
這包子他是無論如何也吃不下了。
看著衙役那樣子,他只能苦笑,李茂的消息,看來也并非全準,這豆沙包終究是白準備了。
“甲字三十七號!”負責唱名的衙役扔過來一塊粗糙的木牌。
王明遠接過號牌,拎起被翻得亂七八糟的考籃,快步走進了考場。
眼前是一片用簡易木板隔成的狹小格子間,密密麻麻,如同蜂巢。這便是無數讀書人命運的起點——考棚號舍。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陳舊的木頭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灰塵和淡淡尿臊氣的沉悶氣息。
他順著指引,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甲字三十七”。
號舍位置確實還算可以,離角落那個隱隱散發著騷臭氣味的“臭號”(廁所)有段距離。
但正如李茂打聽的那樣,號舍的木板墻壁和頂棚都有些破敗。
幾處木板連接處裂開了明顯的縫隙,最大的地方能塞進一根手指。頂棚角落更是破了一個小洞,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初春的風,帶著寒意,正從這些縫隙里絲絲縷縷地鉆進來。
王明遠不敢耽擱,立刻從考籃底層掏出幾塊早就準備好的油紙。
他動作麻利,用紙團塞住較大的縫隙,又用旁邊的小木棍做了下加固,雖然簡陋,但至少能擋掉大半寒風。
剛把號舍簡單修補好,一陣陣“嘩啦”聲和騷臭味就從“臭號”方向飄了過來。
王明遠果斷站起身,朝不遠處巡視的衙役示意:“差爺,小的想先行方便一下。”
那衙役瞥了他一眼,不耐煩地揮揮手。
王明遠立刻小跑過去,強忍著不適解決了問題。
他早就打定主意,開考后除非憋到極限,否則絕不會再去上廁所!
排空了自己,回到號舍,他才真正坐下來,長長舒了口氣,等待發放考卷。
不知過了多久,考場里安靜的只剩下考生壓抑的呼吸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忽然,“哐——!”一聲震耳欲聾的鑼響,撕裂了考場的寂靜!
“肅靜!發卷!”一個洪亮的聲音喝道。
王明遠精神一振,立刻挺直了背脊。
只見幾個衙役捧著高高的、用黃紙封好的卷子,開始按號舍順序逐一發放。
與此同時,一個穿著青色官袍、身形清瘦、面皮黝黑的中年男子,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背著手,邁著方步,開始在考棚間的通道上緩緩巡視。
他目光銳利,像鷹隼般掃過一個個號舍里的考生,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想必這就是咸寧縣令了。
王明遠不敢多看,只飛快地瞥了一眼便低下頭。
很快,一張散發著淡淡墨香和紙張特有氣息的卷子,被衙役放到了王明遠面的簡易木板上。
王明遠定了定神,目光如掃描般快速掠過整張卷子。
卷面上的題目清晰地映入眼簾:
第一題:經義題
“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
要求:闡釋此句精義,并論君子當如何于日常踐行此道?
此題考察對經典格言的理解深度與具體實踐闡發能力,要求考生將抽象道理轉化為可操作的修身準則。
第二題:經義題
“孟子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
要求:何謂“獨善其身”?何以“兼濟天下”?二者關系如何?
此題考察對儒家處世哲學的辯證理解與邏輯闡述能力,需清晰界定概念并闡明其內在統一性。
第三題:經義題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孟子·公孫丑下》)
要求:此“道”與“民為貴”之思想可有相通?治國者當如何行此“道”?
此題上升了難度,更考驗考生的能力。需要極具思辨性,要求辨析孟子民本思想與治國之道的關聯,并引申出切實可行的為政方略。
第四題:策論題
“本縣鄉間,多有因田埂地界、水源灌溉之爭而致斗毆訴訟者,耗財傷情,貽害鄉里。試問何以化解?”
此題直指地方治理的核心難題,考察考生針對具體民生問題的解決能力,需提出兼具可行性與實效性的方案。
第五題:詩賦題
“以‘春耕’為題,賦七言絕句一首,須合平仄,韻腳自定。”
此題雖保留“春耕”情境,但提升為七言絕句,對格律掌握與意象凝練能力要求更高,需在二十八字內展現生動畫面與農本情懷。
王明遠的目光在那道關于“得道多助”與“民為貴”的難題上停留了片刻,眉頭微蹙。
此題將孟子兩處重要思想并置,要求揭示其內在聯系并導出治國之道,稍有不慎便可能流于空泛。
他又掃了一眼“春耕”的詩題,心中稍安。這題目接地氣,倒是不難發揮。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緊張、雜念都已褪去,只剩下如古井般的沉靜和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