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成親的喜氣還縈繞在王家院子的每個角落,散落的紅紙,沒有拆掉的紅綢布,還有兜里鼓囊囊裝滿喜糖的小侄女王盤錦。
但是王明遠已收拾好筆墨書囊,辭別了家人,踏著晨露往趙氏蒙學走去,這幾年他都是這樣,早早出門,臨近晚上才回來,在古代活出了前世996的感覺。
書齋里,趙夫子接過王明遠呈上的厚厚一疊課業——那是他這幾天請假期間,每天抽空在老房子的僻靜處完成的策論與經義筆記。
趙夫子枯瘦的手指緩緩翻動紙頁,雪白的宣紙上墨跡挺拔干凈,全無潦草敷衍之態。
半晌,他抬起眼,目光在王明遠略顯疲憊卻依舊清亮的眸子上停了停,微微頷首:
“雖然休假幾天,但課業未曾荒疏。心未浮,甚好。”
放下紙張,夫子從案頭取過一本藍布封皮的冊子,說道:“今天開始,正式習詩。”
聲音不高,卻如石墜靜潭,“詩賦乃明經進士之基,尤重試帖一體。我朝科舉,自鄉試至殿試,詩皆用五言八韻之體,謂之‘試帖’。”
他翻開冊頁,指尖點過一行行嚴苛的格式注解,“全詩八韻十六句,首聯破題,次聯承題,中四聯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務求對仗精工,如斧鑿榫卯。
末聯收束,頌圣應題。
所押必為官韻平聲,一韻到底,不得旁逸。”
王明遠凝神聽著,心里卻打怵,前幾天零碎聽夫子講了幾句,他就覺得自己不是這塊料。
前世他就是個妥妥的理工男,面對風花雪月、花鳥蟲魚便顯得格格不入。
夫子之前也點撥過些平仄對仗,但他筆下卻總缺了那份靈光,字句板板正正,但堆砌得再整齊,也毫無意境可言,就像是在寫對聯,完全為了通順和押韻而寫。
夫子說他“天資穎悟,獨缺詩心”,他私底下苦笑,大約自己靈魂里那點對月傷懷、臨水嘆逝的“文藝細菌”,早被工地的混凝土和打灰磨沒了。
“且看院中老松。”
夫子推開軒窗,夏末的風裹著松針清氣涌入,庭隅那株虬枝盤曲的古松靜立如墨。
“以‘松’為題,破‘歲寒后凋’之意,作破、承二聯。”
王明遠盯著那蒼勁的松干,思緒卻像纏亂的麻線。
松……歲寒?眼下暑氣未消,哪來的寒?
后凋……松針四季常青,凋個啥?
他搜腸刮肚,前世背過的“大雪壓青松”、“亭亭山上松”零碎冒出來,卻又被試帖的鐐銬框得寸步難行。
硯中墨已研得濃稠,筆尖懸了半晌,終于落下:
庭隅立勁骨,
四序自青青。
豈懼風霜重,
由來節概明。
夫子踱至案前,目光掃過紙面,眉頭微蹙:“‘勁骨’尚可,‘自青青’則流于淺白。
‘豈懼’、‘由來’直露少蘊,如村漢呼喝,非詩家語。
試帖之‘破’,貴在含蓄點題,如云中龍爪,偶露崢嶸。
‘承’則需舒展意象,引經據典以厚其質。
譬如‘歲寒’,非必實指風雪,乃喻世路艱險、節操之試也。
可思孔子‘歲寒知松柏’、陶令‘凝霜殄異類’,化典入句,不著痕跡。”
“你再好好練習,多寫幾篇,好好的找找感覺吧。”
夫子甩下了一句話,便轉頭去教導其他蒙童了。
王明遠盯著自己那幾行干巴巴的字,挫敗感潮水般涌來。
罷了!他心一橫,另抽一紙,不再強求靈光乍現,提筆疾書:
“松:虬枝、龍鱗、鐵干、黛色、濤聲、鶴伴、雪壓、后凋……”
又一行行羅列下去:“梅:疏影、暗香、玉魄、冰魂、驛使、孤山……”
竹、蘭、菊……乃至云霞星月、春水秋山,分門別類,將前人佳句里描摹物象的辭藻工整謄錄。
既然生不出錦繡心腸,便做個勤懇的“裁縫”!
科考場上,不求字字珠璣驚風雨,但求拼湊穩妥,不出紕漏——總比交白卷強。
熱騰騰的《明遠詩集詞匯大注》便新鮮出爐了,看來以后得多學習,多多補充,后面就像字典一樣從里面提取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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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散學時,夫子叫住了他。
“休沐日隨我去趟‘松泉書院’。”
趙夫子捋著胡須,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光,又說到,“孫秀才設文會,邀我帶你同去。”
王明遠一怔。
松泉書院?那是鎮上專門為了科舉所設的書院嗎,他剛開蒙的時候父親還糾結要不要送他去孫秀才開設的書院,但是束脩太貴放棄的那個嗎?
這書院不是向來眼高于頂,看趙氏蒙學就像前世正經高中看技校一樣,充滿了嫌棄,覺得他們不過學些記賬契約的本事,與科舉青云路毫不沾邊,也從來沒有邀請過他們這邊去參加什么文會。
夫子說這次破例相邀,應該是聽說了咱們蒙學“出了個十三歲通四書的神童”的風聲,故而想看看你的成色罷了。
夫子向來淡泊,但此番并未推辭,他也給王明遠嚴明他的目的:一則為砥礪璞玉,讓他這位聰慧卻困于詩道的弟子親見山外之山;二則,何嘗不是想掂掂那“松泉”的斤兩?
文會那日,天氣不錯。
他和夫子也早早便到了,松泉書院果然氣象不凡,粉墻黛瓦連綿數進,遠非蒙學那三間書齋可比。
穿過月洞門,竟然還有個小人工湖,湖心立著太湖石疊成的假山。
環湖的九曲回廊下,早已設好數十張紅漆小案,蒲團坐墩排列齊整。
王明遠一身半舊的靛藍直裰,跟在布衣青鞋的夫子身后踏入回廊,頓覺無數道目光如細針般刺來。
好奇、審視,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輕慢——仿佛一株狗尾草誤入了芝蘭之圃。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背跟著夫子繼續向前走去。
忽然間,月洞門處轉出一人,身著赭色斕衫,頭戴方巾,面容清癯,三縷長須已見霜色,此人應該就是松泉書院山長——孫秀才了。
他目光掃過趙文啟,眼底掠過一絲復雜,旋即堆起笑意,快步上前拱手:“師弟!經年未見,風采依舊!”
趙夫子亦含笑還禮:“伯安兄(孫秀才字)謬贊。書院氣象,更勝往昔了。”
寒暄間,王明遠才知這兩位夫子竟有同窗之誼,早年一同前后受業于本縣的一個老秀才門下。
只是后來趙文啟屢試不順,心灰意冷之下回鄉開了蒙學,授些蒙童識字明理的本事;而孫伯安很早就中了秀才,輾轉經營了這專攻舉業的松泉書院。
一個如“技校”授人糊口之技,一個似“重點高中”專造科舉利器,道不同,漸行漸遠,也是常理。
孫秀才捋須,話鋒倏然一轉,目光看向趙夫子身后的王明遠:
“聽聞文啟兄慧眼識珠,蒙學中竟出了塊璞玉,欲琢之成器,行科舉大道?今日既來,何不讓老夫這半截入土的人開開眼?也好與我書院中這些不成器的弟子,切磋砥礪一番。”
語氣里三分客套,七分考校,更隱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傲慢。
趙夫子神色不動,只側身將王明遠讓至身前,枯瘦的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按,力道沉穩:
“伯安兄既有此雅興,自無不可。明遠,且讓孫夫子看看你腹中經綸成色幾何。莫懼,亦莫矜。”
他目光沉靜,既是安撫,亦是囑托。
孫秀才這才正眼打量王明遠。
少年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直裰,料子是最尋常的土布,袖口還帶著漿洗過度的毛邊。
然其身量挺拔如新竹,面容清俊,眉宇間一股沉靜之氣與農家子弟常見的瑟縮迥異,尤其那雙眸子,澄澈明凈,不卑不亢地迎視著他,竟讓見慣了富家子弟驕矜之態的孫夫子也生不出厭煩之心。
“既習舉業,《論語》《大學》乃根基。”
孫秀才端坐回廊小案后,隨手拈起一枚玉竹鎮紙,語帶機鋒。
“《論語·為政》有言:‘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何解?此罔、殆二字,當置于舉業之中,又當如何避之?”
王明遠略一沉吟,聲音清朗:
“回山長,罔者,迷惘而無所得;殆者,空疏而近危殆。
于科舉而言,若只死記硬背經傳章句,不深思其義理貫通、時務印證,則如入寶山空手歸,臨場遇變題必罔然失措,此謂學而不思之害。
若只空談性理,妄發議論,不扎根基業,不熟制藝格式,則如沙上筑塔,文章必浮泛空洞,易被黜落,此謂思而不學之危。
避之之道,當以經義為骨,時務為肉,思學并重,骨肉勻停,方得文章之體。”
孫秀才眉梢微挑,未置可否,又拋一問:
“《大學》開篇即言‘大學之道,在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然則‘明德’與‘親民’,孰先孰后?何以貫之?”
“德為本,民為用,止善為歸。”
王明遠答得從容,
“‘明德’乃修身內省之功,如活水之源;‘親民’乃推己及人、經世致用之效,如江河之行。
無源則流竭,無流則源腐。二者如車之兩輪,缺一不可。貫之者,惟‘誠意正心’四字。
意誠則德明,心正則-民親,終歸于‘止于至善’之境。此亦如朱子所訓,‘格物致知’為始,‘治國平天下’為終,其間脈絡,皆在‘修身’一環承轉。”
孫秀才聽罷,撫須良久,眼底那絲輕慢終是褪去,化作一聲喟嘆:
“文啟兄,好眼力!此子根基之厚,析理之明,已非尋常蒙童可比。更難得心性沉靜,言必有據。依老夫看,”
他轉向趙文啟,語氣誠摯了幾分,“明年縣試,大可下場一試鋒芒了!”
趙夫子臉上并無得色,只微微頷首:“伯安兄慧鑒。明遠學問確已粗通,正欲讓他早入科場,如新鐵淬火,于挫磨中見其脆性,于敗績中知其不足。不期少年得意,但求百煉成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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