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清河縣地處京城郊區(qū)。
因為運河和交通發(fā)達,特別是河運碼頭帶來南北商客。
故而在京城數個副城中,繁華當屬第一。
甚至比得過其他大城。
縣城內街道縱橫,尤以縣前大街、獅子街為最。
兩側商鋪林立,綢緞莊、更有西門大官人的生藥鋪。
當鋪、酒肆、茶坊鱗次櫛比。
商販云集,挑擔推車,叫賣聲此起彼伏。
青樓酒館點綴其間,晝夜喧鬧,市井氣息極為濃厚。
西門大官人騎一匹青驄馬,馬蹄踏過東街板橋。
一路上小販們紛紛行禮,巴不得大官人駐足隨手撒點芝麻。
路過王婆茶肆。
兩個戴破氈帽的閑漢就著包子吃茶,見馬來忙縮脖讓道,豆子滾進陰溝也顧不得撿。
“大官人萬福!”王婆這老貨眼尖,老遠便堆起笑掀簾:
“大官人早呵!新出籠的肉包子,肉油都沁到皮子外頭了!專等您賞光哩!”
“王媽媽生意倒是紅火。”西門大官人騎在馬上笑道:“已是在家中用餐了,隨手掏出碎銀拋了過去,就當我再吃一回。”
王婆笑得嘴都合不攏:“托大官人的福!”
“以后有用得著老婆子的時候,盡管開口!”
西門大官人心道:這潘金蓮是不敢招惹了。
雖說他本人是過了那一關,誰知道這里頭又有什么變數。
武松那缽子大的拳頭,誰想嘗誰去嘗!
這王婆話音未落。
里頭人聽到對話,竄出個轉出個戴破方巾的幫閑。
卻是那頭號真地痞應伯爵。
這應伯爵沖著西門大官人奔了過來,著手唱個大喏:“大官人今日印堂放光!昨兒在麗春院聽李嬌兒哭訴,說丁二拐子賴她三錢銀子脂粉錢!”
他邊說著邊作勢要撣西門慶袍角灰,“小的已叫來保帶人砸了丁二面攤,替哥出口惡氣!”
“做的好!”西門大官人拋去塊碎銀:“賞你吃酒。”
銀角子將落未落,應伯爵袖子一卷便撈入懷中:“謝哥的賞!李嬌兒新學得《掛枝兒》,我去請她準備準備晚晌唱給哥解悶?”
那銀子早滑進他腰帶夾層,空著手還假意摸索。
西門大官人又取出一個銀錠,對他招招手。
應伯爵心眼活泛,知道大哥有事吩咐,湊上前去踮起腳來,低聲道:“大哥盡管吩咐!”
“給我找兩個生面孔來,記住,一定要十二萬分信得過的。”
“我有一樁事情要你等去做,做好了,你知道爺我的脾氣,包你們吃上一個月的花酒,還有的銀兩給你拿。”
“倘若做不好,以后你也別在這清河縣說是我西門慶的兄弟,此后我也不認得你,我們各走各路。”
這應伯爵一聽事情如此嚴重。
撲通一聲在地上磕個響頭,這才站起來:“我的大爹,你連這話都說了出來,我倘若做不好,就讓我被最**的粉頭染上花柳死全家!”
“你倒是選個舒服的死法!”西門大官人笑道:“去吧,找到人來我府上候著。”
西門慶騎著青驄馬行至張宅烏頭門。
張宅烏頭門前的石獅子擦的蹭亮。
門楣“積善之家張府”的匾額金漆微微剝落,露出底下發(fā)黑的楠木。
記憶中對這張大戶著實有些模糊。
出來個小廝。
這清河縣誰不認識西門大官人,趕緊上前牽馬說道:“大官人請稍等,我去稟告老爺!”
不多時。
小廝走了過來:“大官人請隨小的來。”
西門大官人心中冷笑。
好大的架子!
竟也不出門來迎接。
邁過大門,走過庭院。
張大戶捏著柄湘妃竹骨折扇,見小廝引著人影轉過影壁,忙趿著鑲玉暖鞋迎出廳堂。
暖鞋底拍在青磚上啪啪作響:“哎喲喲!這是哪陣香風把大官人吹來了?我這蓬門蓽戶,今日可真是沾了貴氣!”
西門大官人略一拱手:“聽聞員外新辟了菊圃,金蕊銀瓣開得熱鬧,特來討杯茶,沾沾秋光。”
“請坐請坐!我說今日喜鵲叫個不停!快!快把那套鈞窯的菊瓣盞取來!再沏新到的獅峰龍井!”張大戶朝丫鬟吆喝。
自己捏著黃楊木茶夾,親自從紅泥小爐上提起咕嘟冒泡的銅銚子。
滾水沖入紫砂壺,栗香混著水汽蒸騰而起。
他瞇著眼,將琥珀色的茶湯傾入西門慶面前的天青釉茶盅里:“大官人您瞧這茶色,碧沉沉的,賽過翡翠!水是特意叫人從城外玉泉山汲的,清甜著呢!”
他放下銚子,又從小幾上的瑪瑙碟子里拈起一塊新蒸的桂花糖糕,“嘗嘗,莊上老婆子拿新收的糯米粉做的,甜軟不粘牙。”
西門慶指尖托起茶盅,并不去碰那糕,只就著氤氳熱氣嗅了嗅:“果然好茶。聽聞南門外八百畝水田今秋收成旺極,谷粒飽滿賽珍珠,縣尊大人巡視時大悅,親筆題了‘裕民豐倉’的匾額?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體面。”
“嗐!虛名!虛名罷了!”張大戶“唰”地抖開折扇,扇面上“知足常樂”四個泥金大字晃人眼。
“繳完皇糧,再去了佃租,剩不下幾石谷子,塞牙縫都不夠!倒不如大官人鋪子里指甲蓋大的人參須子金貴!”他忽地壓低嗓子,身子往前傾了傾:
“聽說您新得了暹羅國的上等冰片?那東西燃起來異香撲鼻,最是醒神。重陽宴客時點在席間,那香氣才叫真體面…若勻些給老漢,價錢好說…”
西門慶吹開浮沫,盞中翠綠的茶葉打著旋兒沉底,他啜了一口,慢悠悠道:“體面是好,可終究不如保命要緊。這幾日秋瘟鬧得兇,城里城外咳嗽發(fā)熱的倒了一片。”
“我那藥鋪里緊趕慢趕要制三千斤‘避瘟丹’救急,偏生我從河北購來的那船頂要緊的金銀花——”他抬眼,目光似笑非笑地釘在張大戶油光光的臉上:
“竟叫人半道截了胡。員外耳目靈通,可知是哪路神仙如此手眼通天?”
竹骨折扇“啪”地一聲合攏,扇骨敲在張大戶自己肥厚的手掌上。
他塌著眼皮,佯裝去撈茶盤里炒得油亮的南瓜子,避開那目光:“這些日子四處各地都在往河北收那金銀花,被哪位豪商包了也是常有的事。”
“大官人莫要著急,再尋便是!!”
他拈起一粒瓜子,卻不嗑,只在指間捻著,忽作恍然狀一拍自己油亮的腦門:“哦!您說那批黃花兒~~~我倒是想起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