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晨曦是一抹吝嗇的魚肚白,勉強勾勒出紫禁城巍峨的輪廓。
琉璃瓦上凝著一層白霜,在幽暗中泛著死寂的冷光,宛如巨獸身上冰冷的鱗甲。
掖庭宮,皇城里最污濁、最被人遺忘的角落。
葉驚鴻提著那只幾乎有她半人高的恭桶,搖搖晃晃地走在濕滑的地磚上。
她瘦弱的身體里,仿佛每一根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木桶里污穢滿盈,那股酸腐惡臭是無形的酷刑,順著鼻腔鉆進肺腑,再狠狠攪動她空空如也的胃。
已經三天了,她沒正經吃過一口飯。
餿掉的冷飯,菜葉上趴著不知名的蟲尸,這種東西,從前國師府里喂的狗都不會多看一眼。
可在這里,在掖庭,你連狗都不如。
三年前,她還是國師之女,是大周朝最耀眼的名門貴女。
她的母親,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女國師,才情冠絕天下,能與星辰對話。
三年前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母親夜觀天象,星盤碎裂,嘔出心頭血,在白絹上偷偷寫下八字讖言:“帝星黯淡,龍氣將衰。”
讖言不祥,母親本想藏起,那塊白絹卻被人偷出。
先皇多疑暴戾,晚年尤甚。
這八個字,最終還是成了國師府的催命符。
這句讖言如同一根毒刺,扎進了他最敏感的神經。雷霆震怒之下,國師府滿門抄斬,血流成河。
父親、母親、兄長……所有她愛的人,所有愛她的人,一夜之間,全都變成了冰冷的尸體。
只有她,因母親在最后一刻拼盡殘余的巫力,為她施下了“命格遮蔽”之術,將她的身份與容貌模糊化,這才被當成一個不重要的旁支遠親,僥幸撿回一條命,貶入掖庭,茍延殘喘。
恨嗎?
當然恨。那滔天的恨意曾像毒火,日日夜夜灼燒著她的心。
怨這皇權如山,壓得人喘不過氣;怨這命運如刀,肆意宰割著凡人的喜悲。
她也怨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那個男人,趙珩。
她忍辱負重,一路追查到一個宮人身上,線索就此斷裂。
而那個宮人,正是出自趙珩生母的宮中。
她家人的血,有一半都染在他的那身龍袍上。
活下去,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活下去,因為這是母親拼盡全力為她掙出來的生路。因為她還要知道當年的真相,她要復仇!
為了活下去,她用鍋底灰和草藥汁混合,在自己右邊臉頰上弄出了一塊猙獰的、仿似燙傷的疤痕。
這張臉,配上她刻意佝僂的身子和畏縮的眼神,誰也無法將她和三年前那個明艷動人、名滿京城的葉驚鴻聯系起來。
“哐當。”
巨大的恭桶重重砸在地上,濺出的穢物弄臟了她破舊的鞋面。葉驚鴻脫力地靠著冰冷的宮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像破風箱一樣拉扯著。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太監尖細綿長的唱喏,劃破了掖庭的死寂。
“皇——上——駕——到——”
葉驚鴻的身體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趙珩!
他怎么會來掖庭這種腌臜地方?這里是皇宮的垃圾場,連最低等的妃嬪都避之不及。
來不及細想,求生的本能讓她手忙腳亂地想把那只該死的恭桶拖到角落里藏起來。
可那木桶吸飽了穢物,重如山岳,她用盡全身力氣,也只拖動了分毫。
那片耀眼的明黃色儀仗,已經出現在了長街的盡頭,像一頭優雅而致命的猛獸,正不緊不慢地逼近。
完了。
沖撞圣駕,死路一條。
葉驚鴻絕望地閉上了眼。也好,死了,就能去見爹娘了。只是,當年的真相……終究要石沉大海了嗎?
不甘心。
她死死地攥緊了拳頭,就這么直挺挺地跪在路中間,低著頭,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腳步聲越來越近,一股清冽的龍涎香霸道地驅散了周圍的惡臭,停在了她的面前。
一雙繡著四爪金龍的云紋皂靴,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她能感覺到,一道冰冷銳利的視線,仿佛實質的刀子一般,落在她的頭頂,要將她的頭蓋骨寸寸剖開。
“抬起頭來。”
那聲音低沉磁性,卻裹著化不開的寒冰,讓整個掖庭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葉驚鴻死死咬著唇,唇瓣被咬破,鐵銹味的血腥氣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她不抬頭。
她怕自己一抬頭,那雙眼睛里藏著的復雜情緒——怨、恨、懼、惑——會泄露分毫,讓她立刻被拖出去亂棍打死。
“朕的話,你沒聽見?”男人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耐與殺意。
旁邊的大太監劉福立刻尖著嗓子呵斥道:“大膽賤婢!沖撞圣駕已是死罪,還敢抗旨不尊?還不快抬頭回話!”
一只手強硬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
那張無數次出現在她噩夢中的臉,就這么毫無預兆地撞進了她的眼簾。
劍眉入鬢,鳳目狹長,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俊美得如同神祇,卻也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
他比三年前更加沉穩,更加威嚴,那雙墨色的瞳孔里,是深不見底的幽潭,藏著帝王的算計與冷酷。
他就是趙珩。
在看清他臉的一瞬間,葉驚鴻的腦子里“嗡”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詭異至極的感覺席卷了她的全身。
仿佛有一根冰冷的、無形的絲線,從她的心臟最深處猛地射出,穿透了時空的阻隔,精準地刺入了他的心臟。
兩個人的心跳,在這一刻,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
咚。
咚咚。
這是共感連接?
母親留下的巫術典籍里曾記載過,國師一族的血脈,有極低的幾率會與自己的“命定之人”產生共感連接。這種連接無關情愛,只關生死。
同生,共死。
他疼,她也會疼。
他死,她也活不成。
怎么會是他?!
老天爺是在跟她開什么惡毒的玩笑!讓她和這個男人同生共死?
就在葉驚鴻心神劇震、魂飛天外之時,她的眼前忽然一花。
她看見了!
她看見一團濃郁到化不開的黑色霧氣,就像毒蛇一般,死死地纏繞在趙珩的身上。
那是厄運。是足以致死的,龐大的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