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邊關失去了意義,只剩下一次又一次的日出日落,和隨之而來、仿佛永無止境的廝殺。
葉逍然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被骨哨的尖嘯驚醒,第幾次抓起那柄卷了刃、崩了口的破刀,第幾次混在麻木的人流里被驅趕上壁壘,又或是直接推出營寨,填向那些似乎永遠也填不滿的戰(zhàn)線缺口。
炮灰營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昨天還縮在同一個帳篷里啃餅子的面孔,可能今天就成了墻下某具殘缺不全、被烏鴉啄食的尸首,或者干脆消失不見,連個名字都沒留下。
葉逍然還活著。
像野草,卑賤,卻頑強。
他學會了在沖鋒時盡量伏低身體,避開最密集的箭雨;學會了在混戰(zhàn)中背靠著墻壁或戰(zhàn)友的殘軀,減少來自背后的威脅;學會了如何用最小的力氣格開致命的劈砍,如何用最刁鉆的角度把武器送進敵人甲胄的縫隙。
他甚至習慣了背后那舊傷無休止的抗議。每次揮刀、每次格擋、每次亡命奔跑,那碎裂的琵琶骨都像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反復戳刺,提醒著他身體的殘缺。痛極了,他就咬緊牙關,把涌到嘴邊的悶哼和血腥氣一起咽回去。
麻木。一種深可見骨的麻木,逐漸覆蓋了最初的恐懼和憤怒。
他像一具被上了發(fā)條的傀儡,機械地重復著殺戮和幸存的過程。妹妹蓁蓁的臉在記憶里有時會模糊一下,那份刻骨的仇恨被沉重的疲憊和生存的本能壓到了最深處,只有在深夜被噩夢驚醒時,才會驟然變得清晰,帶來一陣窒息般的心悸。
報仇?活下去都是一種奢侈的妄想。
狄人的進攻一次比一次兇猛。他們似乎不知疲倦,不懼傷亡。他們的馬術精湛,來去如風,箭術刁鉆狠毒。近身搏殺時,那種完全摒棄了防御、以命換命的瘋狂打法,更是讓裝備和訓練本就低人一等的邊軍損失慘重。
又一次。凄厲的號角撕破黎明。
這次不同以往。黑壓壓的狄人騎兵幾乎傾巢而出,不再是試探性的攻擊,而是如同決堤的洪流,瘋狂沖擊著壁壘最薄弱的一段。巨大的原木撞擊著寨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云梯搭上墻頭,嗜血的狄人嚎叫著向上攀爬。
“頂住!都給老子頂住!炮灰營的!上!把爬上來的狄狗捅下去!”軍官的嗓子已經喊劈了,帶著絕望的顫音。
葉逍然和其他炮灰被督戰(zhàn)隊的刀槍逼著,涌向那段搖搖欲墜的防線。
血戰(zhàn)瞬間爆發(fā)。
不斷有人慘叫著跌落。狄人像瘋狗一樣撲上來,刀光閃爍,帶起一蓬蓬溫熱的血雨。葉逍然揮刀砍翻一個剛冒頭的狄人,滾燙的血濺進他的眼睛,視野里一片模糊的紅。
混亂中,不知誰撞了他一下,腳下猛地一滑,他整個人向后倒去,竟然直接從墻頭的缺口摔了下去!
重重砸在壁壘外的尸堆上,腐臭的氣味瞬間將他淹沒。他掙扎著想爬起來,肋骨處傳來鉆心的疼,可能摔斷了。
而更致命的是,幾個剛剛下馬、正準備攀爬的狄人發(fā)現(xiàn)了他。他們臉上露出殘忍的獰笑,提著還在滴血的彎刀,一步步逼近。他們看得出,這是一個落單的、受傷的獵物。
退路已被落下的大門和紛亂的戰(zhàn)局切斷。身后是冰冷高大的壁壘墻體,身前是索命的惡鬼。
葉逍然握著刀,踉蹌著后退,背脊死死抵住粗糙冰冷的石壁。無處可逃。
死亡的陰影如同冰水,瞬間浸透了他近乎麻木的神經。
一個狄人率先撲了上來,彎刀劃出一道雪亮的弧線,直劈他的面門!
躲不開了。
力氣早已耗盡,舊傷劇痛難忍,肋骨可能斷了,呼吸都帶著刺疼。
要死了嗎?
像無數(shù)炮灰營的人一樣,無聲無息地死在這里,變成這荒原上又一具無人認領的枯骨?
蓁蓁……
妹妹那雙空洞望著屋頂?shù)难劬Γ偷卦谒X海中炸開。
不!
不能死!
一股極其強烈、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如同巖漿般從他心底最深處轟然爆發(f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麻木和疲憊!
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報仇——!
他在心中發(fā)出無聲的、卻震耳欲聾的咆哮,所有的絕望、不甘、仇恨和對生的渴望,在這一刻燃燒到了極致!
仿佛回應著他靈魂深處這最瘋狂的吶喊——
他身后緊貼著的、那冰冷堅硬的壁壘石壁縫隙深處,某個被尸體和污血掩埋的角落,一道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青黑色光芒,驟然蘇醒!
“嗡——!”
一聲輕微卻極具穿透力的劍鳴,仿佛來自九幽之下,清晰地傳入葉逍然的耳中。
下一刻,一道璀璨的青光猛地從石壁縫隙中迸射而出!凌厲、冰冷、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鋒芒!
青光瞬間撕裂了掩埋它的雜物,現(xiàn)出本體——正是那根被他遺棄、以為早已丟失在亂軍中的銹蝕鐵條!
只是此刻,它表面的斑斑銹跡正在青光中劇烈剝落,露出底下幽暗如古潭、卻又流轉著懾人寒芒的劍身!它不再是那根丑陋的廢鐵,而是化作一柄長約三尺、造型古拙、通體青黑的長劍虛影,雖然劍身似乎仍有些殘缺,但那鋒銳無匹的氣息,已足以令鬼神驚懼!
此刻的“廢鐵條”,如有靈性,化作一道撕裂戰(zhàn)場的青色閃電,在空中劃出一道玄奧莫測的軌跡,以肉眼根本無法捕捉的速度,直接掠過那個撲到葉逍然面前的狄人!
那狄人保持著撲擊的姿勢,獰笑還凝固在臉上。
下一秒,一道極細的血線從他眉心浮現(xiàn),迅速向下蔓延。
“噗——”
整個人竟從中被整整齊齊地一分為二,內臟和鮮血嘩啦一下潑灑開來,濺了旁邊幾個狄人滿頭滿臉!
時間仿佛凝固了。
剩下的狄人臉上的獰笑瞬間化為極致的驚愕和恐懼,他們看著那懸浮在半空、散發(fā)著幽幽青光、劍尖兀自滴落血珠的古劍虛影,如同看到了草原傳說中最可怕的魔神。
他們發(fā)出一聲驚恐萬狀的怪叫,竟連滾帶爬地向后退去,連地上的同伴尸首都顧不上。
葉逍然背靠著墻壁,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如同風箱般起伏。他怔怔地看著懸浮在自己身前的那柄青黑色古劍,感受著那與自己心跳隱隱共鳴的冰冷劍鳴,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
那劍……是那根廢鐵?
它……救了自己?
青光漸斂,古劍虛影微微顫動,似乎耗盡了力量,“嗖”地一聲,重新化回那根看似尋常的銹鐵條,“當啷”一聲掉落在葉逍然腳邊的血泥里。
只是這一次,那鐵條上斑駁的銹跡似乎淡去了少許,隱約能窺見一絲內里深藏的、幽冷的光澤。
壁壘上方,喊殺聲依舊。但這一段墻下,卻出現(xiàn)了一片短暫的死寂。
葉逍然忍著劇痛,彎腰,顫抖著伸出手,再一次,緊緊握住了那根銹鐵條。
冰冷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這一次,卻仿佛帶著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
他看向四周向自己奔涌而來的狄人,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殺意。
他看了看手中握著的長劍劍柄,上面有著兩個字——
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