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窺見蘇才人夜半的秘密后,云汐看待聆音閣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詭異的濾鏡。白日里蘇才人依舊那般清淡嫻雅,臨帖、賞花、與來訪的低階妃嬪說著不痛不癢的閑話,甚至對云汐的態度也似乎緩和了些許,偶爾還會問一句“昨夜睡得可好?”之類的尋常關懷。
然而,越是如此,云汐心底的寒意就越重。她小心翼翼地應對著,將所有的驚懼與猜疑死死壓在心底最深處,不敢流露分毫,連呼吸都控制得更加輕微,生怕被那雙霧靄后的眼睛瞧出端倪。她甚至開始懷疑,那夜自己看到的,是否只是一場過于逼真的噩夢。
但很快,一個來自宮廷最高處的訊號,如同一聲沉悶的驚雷,炸響在聆音閣虛假的寧靜之上,也徹底擊碎了云汐殘存的僥幸。
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后,秋陽懶懶地透過窗格,空氣中浮動著微塵。蘇才人正倚在窗邊軟榻上小憩,云汐在一旁輕輕打著扇。忽然,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而規整的腳步聲,不同于尋常宮人,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肅殺之氣。
守門的含翠驚慌地跑進來稟報:“才人,皇后娘娘宮里的掌事女官來了!”
蘇才人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慌亂,雖瞬間被她壓下,但云汐清晰地看到了她擱在膝上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她迅速起身,整理了一下并無褶皺的衣襟,臉上已恢復了平日那種略帶疏離的平靜,快步迎了出去。
云汐的心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連忙低頭跟上。
來的是一位身著深青色女官服制、面容嚴肅、眼神銳利的中年女子,身后跟著兩名低眉順眼卻步履沉穩的小宮女。她并未進入正堂,只站在院中,目光如同冰冷的尺子,丈量著聆音閣的一切,包括匆忙出來迎駕的蘇才人和她身后跪倒一地的宮人。
“蘇才人接皇后娘娘口諭。”女官的聲音平板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臣妾恭聆娘娘鳳諭?!碧K才人深深福了下去,姿態恭順無比。
“娘娘近日鳳體欠安,夜間驚悸,需以百鳥朝凰云錦裁制新寢衣,取百鳥朝賀,邪祟不侵之吉兆。著蘇才人即日內清點聆音閣庫藏,所有相關顏色絲線、金銀繡線,并三年前江南貢上的那批軟煙羅一并找出,明日巳時前送至清思殿偏殿,不得有誤。”女官一字一句,清晰冰冷,沒有任何解釋或客套,純粹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直接命令。
蘇才人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百鳥朝凰云錦?那是極費工時、需要眾多珍貴絲線才能完成的復雜繡品。三年前的軟煙羅?恐怕早已被遺忘在庫房角落,甚至可能已被挪作他用或賞賜了下人。這差事來得突然,時限緊迫,且分明是件極其棘手、容易出錯的苦差。
但她沒有任何猶豫或質疑的余地,立刻應道:“臣妾遵旨。定當仔細辦理,準時送至?!?/p>
那女官這才微微頷首,目光又在跪著的云汐等人身上掃過,如同看一堆沒有生命的物件,然后轉身,帶著那兩名小宮女,如來時一般迅疾而肅穆地離開了。環佩聲遠去,院子里卻仿佛仍殘留著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壓。
蘇才人緩緩直起身,臉色有些發白,指尖微微顫抖。她沉默地站了片刻,忽然轉身,對云汐和含翠道:“都聽見了?立刻去庫房,將相關之物全部清點出來!一絲一線都不許遺漏!”她的聲音依舊努力維持著平穩,卻透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緊繃和焦慮。
“是!”云汐和含翠連忙應聲,快步奔向庫房。
聆音閣的庫房并不大,里面堆放著一些蘇才人的份例用物、舊衣料以及一些不甚值錢的賞賜之物。翻找起來塵土飛揚,且許多東西年深日久,標簽模糊,需要極仔細地辨認。
云汐埋頭在雜物中,按照蘇才人給出的單子,仔細翻找著那些指定的絲線布料。她的心臟依舊因方才那女官的到來而劇烈跳動著。
這就是武后的力量。不需要親自出面,甚至不需要一個明確的理由,只需輕飄飄一句口諭,便能輕易打破一個人、一處宮苑看似平靜的生活,將其卷入莫名的忙碌、焦慮與恐懼之中。如同無形的巨掌,隨意撥弄著棋盤上的棋子,而被撥弄者,連問一句“為什么”的資格都沒有。
她看到蘇才人強自鎮定地指揮著,親自檢查每一份找出來的絲線,額角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那不僅僅是出于對差事緊迫的焦慮,更深的,是一種源于骨髓的、對那股無法抗衡的力量的恐懼。
云汐忽然明白了,為何蘇才人要那般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甚至可能在暗中謀劃著什么。在這座宮廷里,若無圣寵,便只能如同浮萍,隨時可能被更高的權力輕易碾碎或利用。武后的陰影,并非時刻顯現,卻無處不在,籠罩在每一個人的頭頂,決定著她們的榮辱,甚至生死。
自己家族的覆滅,是否也只是這巨大陰影下,一次微不足道的、甚至無人記得的碾壓?
一股冰冷的恨意與無力感交織著涌上心頭。
她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擦拭著一卷蒙塵的銀色繡線,仿佛要將那無形的壓迫感也從這實物上擦拭掉。
聆音閣內,因這道突如其來的口諭而陷入一片忙亂。而這忙亂之下,是更深沉的寂靜與恐懼。
媚娘陰影,已無聲無息地,徹底籠罩了這方小小的天地。而云汐知道,這僅僅是她切身感受到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