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會像一場喧鬧而短暫的夢,結束后,校園重又恢復了以筆和書本為主的日常節奏。但有些東西,在葉寧熙心里,悄悄發生了改變。那道在跑道上疾馳的白色身影,那雙閃爍著專注和勝利光芒的眼睛,如同被秋日斜陽深深烙刻在她的視網膜上,揮之不去。
她對沈時宴的關注,從此多了一個固定的坐標——籃球場。
學校東南角的籃球場,在下午第四節課后和傍晚時分,總會聚集不少人。而沈時宴,無疑是那片場地上最引人注目的焦點之一。他似乎是籃球隊的成員,即使不是正式訓練日,也常常和一群球友在那里揮汗如雨。
葉寧熙的回家路線,因此而發生了一點微小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偏移。她會“順路”從籃球場邊的林蔭道走過,腳步放得很慢,很慢。
深秋的午后,陽光變得格外慷慨和溫柔,金箔般灑滿整個球場??諝饫飶浡稍锏膲m土氣息、青草的味道,以及少年們蓬勃的汗水的味道。
她總是選擇場邊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下站定,假裝在等人,或者只是累了休息一下。手里或許拿著一本書,但書頁常常很久都不曾翻動一頁。她的全部心神,早已被球場上的身影牢牢攫取。
沈時宴在籃球場上的樣子,和教室里那個偶爾懶散、偶爾專注的優等生不同,也和跑道上那個目標明確、全力以赴的運動員略有區別。這里的他,更像一頭舒展的獵豹,帶著一種野性的、游刃有余的掌控力。
他運球突破時,身體壓得極低,肩膀虛晃,腳步變幻莫測,總能輕易騙過防守隊員,像一尾靈活的魚滑入內線。他的傳球視野開闊,時常能送出一些出其不意的助攻,引得場邊一陣驚呼。而最讓葉寧熙心跳停滯的,是他投籃的那一刻。
起跳,騰空,身體在空中繃成一道優雅而充滿力量的弧線,手腕柔和地壓下。籃球從他指尖飛出,劃破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空氣,沿著一條近乎完美的拋物線,精準地墜入籃網。
“唰——”的一聲。空心入網。那是葉寧熙聽過最動聽的聲音之一。
每當這時,場邊總會爆發出叫好聲。和他一起打球的伙伴會笑著沖上來捶他一下,對手則會無奈地搖頭。而沈時宴,通常只是嘴角微揚,露出一個略帶痞氣的、自信滿滿的笑容,隨即迅速回防,眼神重新變得專注,尋找著下一個機會。
葉寧熙站在樹下,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她靜靜地望著,心臟隨著那顆籃球一起,一次次被拋向高空,又一次次重重落下。她為他每一個精彩的過人而屏息,為他每一個精準的傳球而驚嘆,為他每一個劃出漂亮弧線的進球而在心底無聲地歡呼。
她看到他因為一個爭議球和對手爭論,眉頭皺著,語氣急切而認真,展現出平時少見的好勝心。她看到他在隊友失誤后,不是抱怨,而是跑過去拍拍對方的背,說一句“沒事,下次再來”。她看到他在休息間隙,走到場邊,拿起礦泉水仰頭猛灌,喉結劇烈地滾動著,汗水順著他的鬢角、下頜,一路滑過脖頸,洇濕了運動衫的領口。夕陽將他汗濕的側臉和脖頸勾勒得如同鍍金的雕塑。
那些汗水,在斜陽下閃閃發光,仿佛一顆顆碎鉆。葉寧熙看得有些出神,臉頰微微發燙。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手里的書頁,指節微微泛白。
有時候,籃球會不受控制地飛出界外,咕嚕嚕地朝著她站的方向滾過來。有一次,球徑直滾到了她的腳邊。場上的男生們朝著這邊喊:“同學,幫個忙,扔一下!”沈時宴也看了過來,目光落在她身上。
葉寧熙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停止跳動。她慌忙彎腰撿起那顆還帶著地面余溫和塵土痕跡的籃球。球很沉,觸感粗糙,仿佛還殘留著他掌心的熱度。她抱著球,像是抱著一顆滾燙的心臟,手足無措。她不會扔籃球,姿勢肯定很笨拙。
就在她猶豫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沈時宴已經朝著她小跑過來。他越來越近,帶著一身蒸騰的熱氣和濃烈的汗味,并不難聞,反而充滿了強烈的、屬于青春和運動的荷爾蒙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讓她暈眩。
“謝了?!彼谒媲耙徊竭h的地方停下,很自然地伸出手,從她懷里接過了籃球。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了她的手背。那一小片皮膚瞬間像是被灼傷,燙得嚇人。葉寧熙猛地縮回手,垂下的指尖微微顫抖著,頭低得快要埋進胸口。臉頰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連耳根都燒得厲害。她甚至不敢抬頭看他一眼。
“沒事?!彼坪醪]有注意到她的異常,或者說,根本無暇留意。他只是隨意地應了一聲,抱著球轉身就跑回了球場,仿佛這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小插曲。
直到他跑遠,重新融入那片喧囂和光影里,葉寧熙才敢緩緩抬起頭,大口地呼吸著帶著涼意的空氣,試圖平息那顆快要炸開的心臟。手背上被他指尖擦過的地方,依舊殘留著清晰的、滾燙的觸感,久久不散。
那天的晚自習,葉寧熙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那些函數圖像扭曲著,最終都變成了一道道籃球劃過的拋物線。鼻尖似乎還縈繞著那股混合著汗水與陽光的味道,手背上的灼熱感頑固地提醒著那短暫的、幾乎讓她窒息的近距離接觸。
她偷偷地從筆袋里拿出那支小熊筆。冰涼的筆桿暫時緩解了手背的燥熱。她想起開學第一天,他也是用這只手,捏著這支筆,遞還給她。命運仿佛畫了一個奇妙的圓。而她的心跳,始終圍繞著這個圓心,周而復始地劇烈運動著。
自那之后,葉寧熙去籃球場邊的次數更多了。她甚至摸清了他大概每周哪幾天會去打球,幾點鐘會開始,又會打多久。她成了一個最忠實的、也是最隱蔽的觀眾。她熟知他投籃時喜歡從哪個角度切入,熟知他進球后習慣性地會撩起衣角擦一下額頭的汗(會露出一小截緊實的腰腹),熟知他和哪個隊友配合最默契。
她也目睹過他不小心摔倒,手掌擦破皮,滲出細小的血珠。她的心立刻揪緊了,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卻又猛地停住。她看到他自己毫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在場邊自來水管下沖了沖,就又回到了場上。她也目睹過他狀態不佳,連續幾個球都沒投進,他會煩躁地甩一下手,嘴里低聲咒罵一句,眼神變得銳利而倔強。
他的每一面,成功的,失意的,自信的,懊惱的……都通過那顆跳躍的籃球和那道道拋物線,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她眼前。她像一個貪婪的收藏家,默默地收集著這些碎片,拼湊著一個越來越立體、也越來越遙遠的他。
天氣越來越冷,黑得也越來越早。不到六點,天色就已經昏沉下來。籃球場邊亮起了昏黃的路燈。燈光下的球場,變成了另一個世界。光影交錯,少年們的身影在光暈下奔跑、跳躍,投射出變幻扭曲的影子。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嘎聲、少年們的呼喝聲,在寒冷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清晰。
葉寧熙依舊站在那棵如今已葉片凋零的銀杏樹下,呵出的氣變成白霧。她看著沈時宴在燈光下奔跑,燈光在他發梢跳躍,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色的霧氣。那一刻,他仿佛置身于一個獨立的、充滿活力的光之島嶼,而她,則永遠站在島外昏暗的、寒冷的岸邊,隔著無法逾越的海水,無聲眺望。
有一天,她照舊站在老地方。那天他打得格外投入,結束得比平時晚。天已經徹底黑透,只剩下路燈孤零零地亮著。他們終于散場,互相道別,各自拿起外套和書包準備離開。沈時宴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和最后一個朋友說笑著朝場外走。經過她站的那棵樹下時,他似乎無意中朝這邊瞥了一眼。
葉寧熙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想要躲到樹干后面,卻已經來不及。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或許有一秒。路燈昏暗,她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只看到他似乎極輕微地愣了一下,隨即,那目光便像掠過陌生人一樣,自然地滑開了。他繼續和同伴說著話,從她面前幾步遠的地方走了過去。
自始至終,沒有認出她,或者,認出了,但覺得沒有必要打招呼。一個常常出現在場邊的、陌生的女同學,似乎并不值得他投注更多的注意力。
葉寧熙僵在原地,像是被迎面潑了一盆冰水,從頭到腳都冷得徹底。方才因長時間站立而凍得有些麻木的手指,此刻卻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尖銳的刺痛感,直戳心臟。
原來,她日復一日的“順路”,她精心計算的“偶遇”,她所有心跳加速的凝望和竊喜,于他而言,甚至不能換來一個確認的眼神。她只是背景板的一部分,是場邊一棵沉默的、不會說話的樹。
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掠過她的腳邊,發出簌簌的聲響,像是在無情地嘲笑她的自作多情。她慢慢地蹲下身,把臉埋在膝蓋里,很久都沒有動。路燈將她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孤單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籃球場上空的拋物線,無論多么優美,最終的目標都只能是籃筐。而她所有情感的拋物線,無論拋得多么高,多么用力,最終都只是無聲地墜落在無人看見的陰影里,濺不起一絲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