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朱厚熜面前擺著一道泛黃卷邊的奏疏,目光卻已全然不在奏疏之上,而是盯著空無一物的大殿一隅出神。
黃錦手拿一塊抹布在一旁假裝忙碌,輕手輕腳的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生怕擾亂了這位皇爺?shù)乃季w。
黃錦心里清楚,皇上這又是在睹物思人了。
那道奏疏乃是閣臣桂萼十二年前所上,名為《任民考》。
奏疏中最核心的一條改革政舉,便是“一條鞭法”。
所謂“一條鞭法”,就是廢黜原有陳舊落時的賦稅、徭役制度,將各州縣的田賦、徭役以及其他雜征總為一條,合并征收銀兩,按畝折算繳納。
如此既可大大簡化了稅制,方便征收稅款,亦可使地方官員難于作弊,進而增加財政收入。
可以這么說,桂萼的這道奏疏真是寫進了皇上的心巴里。
須知早在這道奏疏呈上來之前,皇上便產(chǎn)生了這個心思,并且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biāo)籌劃了多年。
為此皇上先利用了父母。
那場持續(xù)數(shù)年的“大禮議”,看似是在爭奪皇統(tǒng)問題,實則是在借故排除舊朝的官僚勢力,奪回完整的朝堂權(quán)力。
這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皇上又利用了從“大禮議”中篩選出來的張璁,著手解決吏治、宦權(quán)、皇莊和舉才舊弊。
張璁沒有讓皇上失望,居朝十載竭力革新。
在改革與反腐的過程中,張璁被推到了幾乎所有皇親國戚、太監(jiān)、官吏、權(quán)貴階級的對立面,彈劾他的奏疏絡(luò)繹不絕,一度到了京城紙貴的程度。
而皇上也給予了張璁最大的支持。
幾乎所有彈劾張璁的奏疏都被留中不發(fā),若是有太過頭鐵的官員,他也不惜背負刑戮不仁之名,以雷霆手段懲治責(zé)罰。
甚至為了配合張璁改革。
皇上還不惜以自身作為表率,最先對自己最大的基本盤外戚開刀,親自下詔:
“自今外戚封爵者,但終其身,毋得請襲。”
甚至還將其定為永制,自絕于“大禮議”中極力維護的母親蔣太后及陳皇后的娘家,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第三步,便是在張璁改革初見成效時,實施桂萼上的這道《任民考》中的“一條鞭法”。
沒有人知道,皇上當(dāng)年在看到這道《任民考》時有多喜悅。
黃錦只能用這四個字形容——手舞足蹈。
他當(dāng)即將桂萼召來,給予桂萼與張璁相同的禮遇,命他不惜一切代價將“一條鞭法”貫徹到底。
然而此事最終的結(jié)果卻令人大失所望。
“一條鞭法”才到了朝議階段,便立刻遭到了以原內(nèi)閣首輔楊一清為首的大量官員強烈反對。
坊間還傳出激烈言論,有人威脅要將桂萼與其家人一同逮住殺死,還要掘了桂萼家的祖墳。
甚至光是計劃殺死桂萼及其家人的殘忍手段,就傳出了四十七個版本,每一個版本都令人頭皮發(fā)麻。
桂萼害怕了,與家人躲在宅中多日不敢出門,連早朝都不敢上。
最終迫于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桂萼一病不起,上疏以疾病求退,皇上一再恩威并施加以挽留,又派太醫(yī)為其診治,并賜予酒米蔬肉褒獎。
然而桂萼終是沒能抗住,很快便連床都無法起來。
皇上眼見桂萼的身體已經(jīng)無法勝任此事,不得不準(zhǔn)其落葉歸根,數(shù)月之后便得到了其病逝的消息。
“一條鞭法”自此也隨著桂萼的亡故,逐漸不再有人提及……
那一天,是黃錦自皇上登基以來,第一次見到他黯然垂淚。
而第二次,則是在數(shù)年后,張璁因病去世的時候。
與桂萼一樣,張璁患病期間,皇上甚至親自請教太醫(yī),親手為其煎制藥餌,又命當(dāng)時還在世的道士邵元節(jié)日夜為其祈福禳病。
直到張璁在朝房值班時昏暈過去,不省人事了一天多,皇上才不得已讓他回家調(diào)養(yǎng)。
也是不久之后,張璁的死訊便傳回了京城。
那一天,皇上竟然嚎啕大哭,聲嘶力竭,就像一個失去了所有心愛之物、再也沒有了指望的稚童。
黃錦也不知道皇上這兩次究竟是為桂萼落淚,為張璁落淚,還是為自己落淚。
但那時他能夠隱約感覺到,皇上心里有什么東西在那一刻碎成了齏粉,原本他身上那股子凜冽的銳氣正在消退,正值青年的他仿佛瞬間蒼老了幾十歲……
在那之后。
皇上又相繼用了李時、夏言為內(nèi)閣首輔。
但黃錦再也未能看到那股凜冽的銳氣,只見皇上日益消沉,宛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
尤其是又在兩年前南巡遭遇了那場燒了行宮的火災(zāi)之后,皇上更是開始變的疑神疑鬼,時常深夜驚厥而起,就連對他也處處提防。
不過今日黃錦忽然發(fā)現(xiàn),皇上似乎還并未完全放棄,消沉之余,他的內(nèi)心深處恐怕還懷有那么一絲絲的期望。
他還在嘗試著尋找,尋找下一個屬于他的張璁、桂萼,否則又怎會重新拿出這道《任民考》?
這絕對不只是受了這次韃子越關(guān)南下、朝廷太倉甚至連八十萬兩救濟錢銀都拿不出來的刺激。
皇上因現(xiàn)實打擊而不得不隱藏內(nèi)心深處的圖謀,絕不僅于此……
“黃伴啊……”
朱厚熜忽然發(fā)出的沙啞聲音驚醒了黃錦,連忙躬身答應(yīng):
“皇爺,奴婢在呢。”
“替朕將這道奏疏收起來……下回齋醮的時候與那些青詞一同燒了吧。”
朱厚熜的語氣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后半句話中竟讓黃錦聽出了一絲無法言喻的絕望。
“皇爺……”
黃錦一時竟不知該不該答應(yīng),他總覺得這一燒,燒掉的絕不僅是一道奏疏。
就在這個時候。
殿外適時傳來一聲報喝:
“報——錦衣衛(wèi)指揮使陸炳求見,急事!”
朱厚熜瞪了黃錦一眼,待他將那道奏疏收起來之后,才終于說道:
“去吧,宣他進來。”
片刻之后。
陸炳氣喘吁吁的進入殿內(nèi),見面便是一個干凈利落的滑跪:
“君父,微臣方才收到屬下稟報,此前君父命微臣嚴密監(jiān)視的鄢懋卿即將離京,如今已經(jīng)到了朝陽門下。”
“這是微臣屬下近日監(jiān)視記錄的爰書,請君父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