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換做是嚴世蕃在此,必定對這位名叫陳英達的侍讀學士印象深刻。
正是因為陳英達只視科舉為選才正道,堅決反對朝廷三途并舉。
才使得嚴世蕃在替鄢懋卿代寫館選文章的時候,非但被嚴嵩勒令重寫了十幾遍,后腦勺還挨了好幾巴掌,最終也只能含淚在文章中極盡所能的迎合陳英達的政見。
這也難怪陳英達在評閱館選文章時,在“鄢懋卿的館選文章”上畫下了最多的圈點。
從而使得他在鄢懋卿的殿試答卷曝光出來之后,受到幾位嘴賤同僚的揶揄嘲弄……
“師長,學生所言千真萬確,西苑門外的錦衣衛與正陽門下的金吾衛皆可為學生證明。”
面對陳英達那略顯夸張的驚愕表情,鄢懋卿倒顯得寵辱不驚,轉瞬之間就把金吾衛也拉進來當了證人,左腳踩右腳了屬于是。
“咳咳!”
陳英達覺察到自己有些失態,隨即清了清嗓子調整過狀態,端出一副先生姿態故作漫不經心的問道:
“若果真如此,這假老夫倒也不是不能批準。”
“不過你需先與老夫解釋清楚,皇上今日為何要召你去西苑,你又如何觸怒了皇上,竟被皇上處以廷杖,老夫聽罷自有判斷。”
好奇!
實在是太好奇了!
一個新科進士竟能受皇上如此垂青,而這個新科進士卻又將這天大機遇變成了壞事,這顆瓜絕對保熟,絕對又香又甜,不吃一口不配當孔夫子門生!
何況修書撰史、秉筆實錄本就是翰林院的職責之一,如此新鮮的瓜……
呸!如此新鮮的起居實錄,怎能不問清楚,否則豈不成了玩忽職守、尸位素餐?
“師長恕罪,不是學生不肯說,而是不敢說,否則傳到皇上耳中,恐怕牽連師長。”
鄢懋卿躬身說道。
“這……”
陳英達聞言也覺得有理,猶豫了一下又道,
“那就揀一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來說,否則老夫如何判斷輕重,如何能準你缺席如此重要的開館儀式?”
鄢懋卿卻已不再接茬,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學生并非故意缺席開館儀式,只是經過了此事,學生如今坐不得、跪不得、站不得,強行參與恐怕怠慢了孔夫子與諸位師長,請師長擔待。”
“那就將你在西苑的經歷說出來,此處只有老夫一人,老夫知道輕重即可,斷然不會外傳。”
陳英達目光越發炙熱,循循善誘的道。
“還是算了……學生不想牽連師長。”
鄢懋卿依舊為難搖頭。
“老夫不怕牽連!”
陳英達眼睛一瞪,以師長的身份施壓,
“你若不說清楚,這假老夫斷然不能批準,你明日若無故缺席開館儀式,這后果究竟有多嚴重,你自己掂量!”
好嘞,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無故缺席和告假不準還無故缺席完全是兩種性質。
前者或許還有回旋的余地,后者則是板上釘釘的目無師長,不守規矩,自然更容易遭人記恨,翰林院日后借題發揮起來也絕對能夠占理。
如此再加上那封殿試答卷的負面影響,鄢懋卿覺得翰林院借故將他從庶吉士中除名的可能性很高。
這正是他的真實目的。
其實他早就可以預見,因為那封殿試答卷,早在傳臚儀之前,他就已經受到內閣首輔夏言和閣臣翟鑾等讀卷官的敵視。
如今答卷再經曝光,翰林院官員與其他的庶吉士中也必有不少“有識之士”敵對于他。
今后他在翰林院的日子一定不會好過,甚至可能沒有立錐之地。
與其老老實實的進入翰林院受這些人的鳥氣,倒不如盡早給對方一個將自己除名的正當理由,放過對方,也放過自己,豈不他好我也好?
心中想著這些。
鄢懋卿當即不再偽裝,抬起頭來不卑不亢的道:
“該說的話學生已經說過了,這假學生非告不可,若師長斷然不準,學生也沒有辦法,告辭。”
說著話,鄢懋卿轉身便一瘸一拐的向外走去。
“你這是什么態度?!”
背后隨即傳來陳英達氣急敗壞的聲音,
“你給我回來,老夫沒準你的假,你聽到了沒,老夫沒批準,回來!”
“老夫不準假你明日就是無故缺席,否則翰林院便再也容不得你!”
“你給老夫站住!!!”
鄢懋卿充耳不聞,揚長而去,只覺得這個老學究搞笑的很。
難怪他在翰林院待到了這個年紀還是個學士,也難怪那句“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與他無關。
就他這性格與情商,憋不住還喜歡亂打聽,真要僥幸進了內閣只怕如今墳頭草都長到一丈來高了吧?
……
自翰林院出來,鄢懋卿又轉道去了相距只有五百余步的太醫院。
“你當這是什么地方,莫說你是庶吉士,就算你是一品大員,沒有皇上的敕令,太醫院怎能為你診治,請吧?”
連門都沒進去,鄢懋卿就被一名聞訊趕來的醫士攔了下來。
太醫院亦是皇上的禁臠之一,通常情況下除了皇上和皇親國戚之外,沒有人有資格請他們診治,否則便有結交近臣的嫌疑。
而皇上有時下敕令命太醫院派人去為某個大臣診治,則被視為一種特殊的恩寵與賞賜。
不過事無絕對。
在這些太醫不當值的時候,依舊會有不少人偷偷接些私活,甚至讓家里人在外面開設了醫館,一來可以擴展人脈,二來還可以賺些外快。
而皇上對此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基本不會上綱上線。
這應該也是一種馭人之道,正如皇上明知許多大臣明里暗里的撈銀子一樣,大明俸祿就那么一點,沒銀子就算是皇上也很難使人甘心賣命……
唯獨在太醫院。
鄢懋卿沒有宣傳自己剛被皇上召去了西苑、挨了頓廷杖被趕出來的事情,畢竟這么一來,他就更不可能見到太醫了。
而盡快接觸上能夠給自己開病假條的太醫,亦是他致仕回鄉的重要一環。
“上官誤會,沒有皇上的敕令,在下也不敢求太醫院的醫治。”
鄢懋卿陪著笑道,
“只是在下不慎摔傷了腰股,不得已來求太醫院給開個病狀,向翰林院告假休養幾日。”
“開病狀?”
醫士上下打量著他,顯然對那些翰林院學士的脾氣有所了解,
“若我不曾記錯的話,明日就是翰林院開館的日子,如此重要的時候,你竟敢告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