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仲文真心無法理解鄢懋卿的真實意圖。
鄢懋卿攀附郭勛獻上奇書,難道不是為了吃這碗飯么?
至少陶仲文可以確定一點:
郭勛肯定是想吃這碗飯的,否則又怎會有此前的段朝用?
可鄢懋卿此刻的行為,卻分明是直接要將鍋和灶一起砸了,搞的大家誰今后都無飯可吃!
倘若鄢懋卿能夠通過此事獲得什么好處也就罷了。
可是陶仲文思來想去,始終想不出他究竟能夠從中獲得什么好處,只覺得他這是損人不利己,非正常人能夠做得出來。
“真是太令人迷惑了,看不懂,不明白……”
“但求皇上不要受他蠱惑,但愿皇上不要受他蠱惑……”
……
藝術!
真是令人賞心悅目的藝術!
黃錦癡癡的望著鄢懋卿,心中竟不自覺的喝起彩來。
相比此前那些清流官員勸諫皇上玄修的手段,鄢懋卿此刻的手段簡直堪稱藝術!
治水有個核心策略,叫做“堵不如疏”。
鄢懋卿這手段便與這個核心策略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這番話的影響下,皇上就算依舊執著玄修,今后對這些方士巫師的依賴也必將大打折扣,舉行齋醮和撰寫青詞等事自然也必將有所減少。
就是不知道,皇上若完全信了這番話,自行窺探天機、尋覓長生之路的過程中,是否會讓事情向越發奇怪的方向發展?
不過這都是后話。
起碼鄢懋卿現在的手段的確令人拍手叫絕!
倘若數月之前太仆寺卿楊最也有鄢懋卿這樣的手段,或許就不用死的那么慘了吧?
不過,鄢懋卿今日也并非沒有考慮不周的地方。
最重要的就是,他不該一驚一乍的大喘氣,將皇上氣的暴跳如雷。
這在皇上看來便是失儀,甚至有不敬之嫌,以皇上的性子,此事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就算死罪可免,也活罪難逃!
但是這也算情有可原。
鄢懋卿不過是個新科進士,生平頭一回面見皇上,自然不了解皇上的性子,漏算也屬正常。
總之,瑕不掩瑜。
心中想著這些,黃錦對鄢懋卿也是越發欣賞。
從王佐之才,到巨奸大害,再到王佐之才……黃錦今日的心情也像是坐上了過山車。
而此時此刻,他又不由在心中為鄢懋卿祈禱起來:
“但求他最后這番話能夠說進皇爺心里,對他手下留情吧……”
……
“嘶——的確有那么幾分道理,不過……”
盯著伏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的鄢懋卿,嘉靖帝朱厚熜目光流轉,面色看起來卻越發陰沉,
“這混賬東西頭一回受召面圣,便敢在朕面前這般抖機靈,有損朕的威嚴,今日若不給他一些教訓,今后他還不蹬鼻子上臉?”
“還有陶仲文這干方士巫師,他又怎知除了玄修求仙,這些人于朕而言,還有其他的用處?”
“另外……”
“他方才這番話,怕不是脫胎于陽明心學?”
陽明心學始創于正德年間,這是王陽明自己的說法。
王陽明在講學時還將那段受大宦官劉瑾迫害,流落貴州龍昌開化鄉民的經歷稱作“龍場悟道”。
不過朱厚熜更清楚的是,陽明心學真正得以廣泛傳播,其實是在他登基之后的嘉靖三年。
那一年王陽明在鄉丁憂,先是受邀在稽山書院講學,主講的就是陽明心學。
次年,見陽明心學已經在文生儒士之間具有一定影響。
于是王陽明又在紹興創建了陽明書院,他的弟子亦開始四處講學不斷擴大影響,竟使得陽明心學在江南一帶的影響力一度可與被大明奉為官學的程朱理學分庭抗禮。
而隨著陽明心學的影響力進一步擴大。
程朱理學與陽明心學又分別處于“唯理”與“唯心”兩個極端,自是天然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
這就導致了繼正德年間清流與宦官之后,又出現了理學派與心學派之間的政治斗爭。
對于朝堂上的政治斗爭,朱厚熜本就十分敏感。
而對于大明統治的根基,朱厚熜亦極為理智。
所以盡管他十分青睞王陽明的才學,繼位之初就下旨將其封了新建伯。
但在這個問題上,他還是堅定不移的選擇了打壓心學扶持理學,甚至還親自下了一道詔書:
“自今教人取士,一依程朱之言,不許妄為叛道不經之書,私自傳刻,以誤正學!”
自此陽明心學受到壓制,程朱理學一家獨大。
王陽明這個人也不再受到重用,于幾年后因病去世。
朱厚熜當然知道王陽明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還是個能文能武的全才,甚至認同陽明心學中的許多理論。
但在這件事上他從不后悔。
作為大明的天子,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個人才和王朝的統治根基,孰輕孰重!
而鄢懋卿方才的那番話,本質上便與心學如出一轍。
朱厚熜雖然認為有些道理,就像當初他也認為陽明心學并非沒有可取之處一般,亦如這些年來他披著程朱理學的外衣,所行之事卻大多唯心一般。
但是他是絕對不會在任何場合親口承認的,大明朝的官學,只能也必須是程朱理學!
所以……
鄢懋卿這個疑似推崇心學的新科進士,也必須再經歷一番琢磨,磨平了棱角再說,別把屁股坐歪了!
如此沉默了半晌。
直到鄢懋卿、黃錦和陶仲文都開始心虛的時候,他才模棱兩可的開口:
“鄢懋卿,朕聽出來了,你方才的這番推測雖乍一聽有些道理,但其實不過是些沒有證據的唯心之論,是也不是?”
“是。”
鄢懋卿總覺得這個問題很怪,卻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郭勛與你的進獻給朕的書籍只是話本,并非玄修奇書,恐有欺君之意,你認不認?”
欸?
鄢懋卿心頭猛然一顫,茫然抬頭。
這話問的什么意思,我不一開始就承認這是杜撰的話本了么,怎么能算欺君?
這完全不在我預想的范圍之內啊……
“君父,微臣不認……”
“夠了!”
朱厚熜厲聲打斷了他,拂袖轉身,
“黃錦,將此人拖出去廷杖四十,你親手替朕打,打完轟出宮去,朕不想再看見他!”
“……”
黃錦聞言心頭一喜,剛替鄢懋卿松了一口氣。
卻見鄢懋卿已瞬間面色慘白,眼淚鼻涕橫流,如同殺豬一般的凄厲哀嚎響徹整個勤政殿:
“君父饒命啊——!”
“微臣知錯了,微臣不敢了,微臣再也不胡言亂語了!”
“君父教微臣認微臣就認,君父教微臣不認微臣就不認還不行么?”
“今后君父教微臣往東微臣絕不往西,教微臣追狗微臣絕不攆雞!”
“君父!君父!再給微臣一次機會吧,微臣是個人才,微臣還有用處啊……”
“???”
黃錦無語,誰來告訴我眼前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
陶仲文愕然,這貨剛才當著皇上的面與老夫針鋒相對,不是挺有骨氣的么,為何又如此裝腔作勢?
“……”
朱厚熜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隨即眉頭緊皺,嫌棄的揮手:
“黃錦,你還愣著做什么,拖走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