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殿試流程很快,通常在殿試結束的四五日后,便要舉行傳臚大典。
由于嘉靖帝崇道齋醮,時間發生沖突時,偶爾也曾延遲幾日,不過大抵不會太久。
故而讀卷官的時間也很緊,任務也很重。
次日天蒙蒙亮時,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翟鑾、禮部尚書嚴嵩、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等一眾讀卷官已經到了東閣等待。
待掌卷官將糊了姓名籍貫的答卷送來,眾人又等了半個時辰,內閣首輔夏言才姍姍來遲,總算開始了讀卷事宜。
一日無話,直到臨近傍晚時分。
“嘭!”
王廷相猛然拍案而起,蒼白的胡須隨著沉重短促的呼吸一蕩一蕩,仿佛被誰踩了尾巴一般滿臉慍意。
“?!”
一眾讀卷官俱都吃了一驚,詫異望來。
夏言也是反應了兩個呼吸,方才疑惑問道:
“子衡兄,何故憤懣至此?”
“夏閣老,老朽活了近七十載,擔過五科讀卷官,今日依舊狠狠長了一回見識!”
王廷相用指節將面前的答卷敲的篤篤作響,憤憤然大罵,
“此等僅憑白紙黑字便可令一副奸佞諂媚嘴臉幾乎近在老朽眼前的答卷,當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若有朝一日老朽見了此生,定要問他一問,他的圣賢書是不是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說到這里,王廷相又虛著眼睛看向嚴嵩,冷哼一聲道:
“嚴部堂,國家取士之制歷來由禮部專隸。”
“你執掌禮部,老朽若是你,少不了還要仔細查一查此生鄉試、會試的主考官員,怕不是有人徇私舞弊,才使得此生濫竽充數,蒙混進了殿試!”
此時的嚴嵩雖然尚未入閣。
但是由于在預示“大禮議”結束的入廟稱宗之爭中順應帝心,又在嘉靖帝拜謁顯陵時,主動率領百官上表祝賀,再加上從未公開反對嘉靖帝玄修,還寫得一手好青詞,如今已步入大明的權力中心,并且越來越受嘉靖帝倚重,漸漸有壓過夏言的勢頭。
也是因此,夏言與嚴嵩之間的權力之爭已經逐漸公開。
而王廷相則因為諸多原因早已站隊夏言,自然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攻擊嚴嵩的機會。
嚴嵩聞言只是站起身來,淡淡笑道:
“禮部自有章程制度,不似都察院善無憑無據聞風奏事,怎敢有勞王總憲指點?”
說著話,他已移步來到近前,好奇的看向王廷相正在敲擊的答卷。
其余讀卷官亦是一同湊了上來,圍成半圈查看上面的內容。
然后。
就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覷。
這一刻,幾乎所有人心中都涌現出了類似的想法:
“阿諛諂媚,逢迎上意,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記丑而博,順非而澤……”
“難道我等已經落后于時代,如今的考生為了進步竟無恥至此,連演都不演了?”
甚至就連嚴嵩心中都不自覺的涌現出了一絲危機。
他雖善于揣測圣意,近些年得寵于前,但有些事情卻也必須持模棱兩可的態度,免得在羽翼豐滿之前壞了風評,被有心之人借機攻訐。
畢竟流水的天子,鐵打的世家。
有些罵名可以替天子背負,有些罵名卻萬萬背不得,否則無異于自掘祖墳。
不過他也得承認,倘若此時朝中出現這樣一個為了進步如此不顧頭臉的臣子,不往長遠了看,說不定短期內真有可能壓他一頭,甚至打破如今微妙的朝堂格局……哪怕只是被天子拿來當用完即棄的擋箭牌。
“諸位可看清楚了,在此生面前,嚴部堂怕是也要甘拜下風吧?”
最終還是王廷相打破了這片寂靜,又瞅了嚴嵩一眼,陰陽怪氣的道。
“評閱答卷,本屬至公,賞則圈之,否則叉之。”
嚴嵩的語氣依舊不緊不慢,目光卻逐漸銳利,
“倒是王總憲高風亮節,評閱此卷怫然作色,凜然有風霜之氣,我自愧不如。”
說到這里,嚴嵩回身對內閣首輔夏言施了一禮,才繼續說道:
“夏閣老,我看不若干脆將此卷單獨呈遞皇上圣裁,奏請皇上褒獎王總憲,使天下知朝廷崇賞剛正之至意?”
“嚴嵩你,老朽……”
王廷相的氣勢頓時矮了半截,老臉微微漲紅。
他怎敢讓嚴嵩將這件事鬧到皇上那里,還給他請功?
太仆卿楊最直言求仙之荒謬被杖斃的事才過去不久,這是替他請功么,這是替他求死!
一時間,東閣內的氣氛墜入冰點。
其余讀卷官眼觀鼻鼻觀心,并無一人輕易站出來出言調和。
直到此時,夏言才終于笑呵呵的還禮開口:
“嚴部堂所言極是,評閱答卷,本屬至公。”
“我觀此卷,行文合乎八股,對仗也算工整,引經據典能夠迎合論證,可見次生倒也有些學識文采,可以排除禮部的鄉試、會試主考官員徇私舞弊之嫌。”
“不過……諸位請看。”
“此卷通篇共有三處涂改,并有兩處錯字,僅是卷面便已落了下等。”
“除此之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回殿試的策題應是‘邊防吏治,何以重整’。”
“此卷雖有‘社稷鞏固,天下安定’之言,卻并未緊扣策題中的邊防與吏治,完全偏離了主題,非但答非所問,還自創新說,不能代圣賢立言,對策內容自然也落了下等。”
“因此我私以為,將此卷評為三等末流便是,實在不必因這等小事勞神皇上。”
“嚴部堂,諸位同僚,不知你們以為如何?”
三等末流,那就是殿試成績倒數。
這種答卷雖也會一同送到天子面前,但幾乎沒有被天子查閱的可能。
而夏言這番話亦是說的滴水不漏,既未表達一丁點對天子玄修的主觀看法,又從讀卷官的專業角度體現了至公至平,還順便替王廷相收回了此前的攻擊,擺出了化解兩者之間干戈的和事老姿態。
“夏閣老不愧上柱國之名,評判有理有據,又能為陛下分憂,下官佩服。”
嚴嵩心中有自己的考量,也并不希望這封答卷出現在嘉靖面前,于是又施了一禮便返回座位繼續評閱答卷,似乎已將此事揭過。
一眾讀卷官見狀自然也都紛紛稱是,各自坐了回去,心中卻不免腹誹:
“夏言與嚴嵩如今已近水火不容之勢,想不到今日罕見合舟共濟一回,竟是因為這樣一封奇葩的答卷?”
“不過話說回來,這封答卷究竟是出自哪個自作聰明的狂生之手,這回怕是弄巧成拙,自絕于朝野了吧?”
“真是令人不能不好奇。”
“可惜要等到傳臚典禮前一日才可揭開彌封,搞清此生究竟是誰……”
……
兩日后,文華殿。
此時的嘉靖帝朱厚熜還未被宮女勒過脖子,雖然也時常因身體與齋醮的緣故不上朝不祭廟,但總歸還未搬去西苑萬壽宮隱居,一些重要朝堂活動也還會選擇性參加。
比如科舉殿試,朱厚熜就相對比較重視。
此刻讀卷儀已經結束,一眾讀卷官已經在光祿勛的安置下吃慰勞宴去了。
朱厚熜并未同去,因為他臨時感到一陣腹痛,正在后殿的檀房內“除濁”。
除濁是玄修的文雅說法,也可以稱作輪回,反正說白了就是拉屎撇條。
經過讀卷儀,朱厚熜已經從讀卷官推舉的十余封一等答卷中,選定了這一科的狀元、榜眼和探花,只等明日的傳臚大典上揭榜即可。
“嗯——”
今日有點便秘不暢,看來得多除一會濁。
朱厚熜百無聊賴,忽然心念一動,對候在一旁服侍的黃錦道:
“黃伴,這殿試的一等答卷朕看得多了,有些其實也不過是泛泛空談,一等答卷尚且如此,你說那些三等答卷能有多差?”
“皇爺,奴婢未曾做過讀卷官,實在說不上來。”
黃錦一邊為朱厚熜焚香遮味,一邊小心答道。
朱厚熜略作沉吟,又道:
“二等、三等答卷不是也送來文華殿檢驗彌封了么?”
“閑來無事,你去取幾封三等答卷來給朕念念,越靠后越好,也教朕聽聽朕的這些進士蓄才的底線究竟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