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鄢懋卿第一次見到嚴嵩。
不對,確切的說應該是第二次。
因為在方才的傳臚儀上,他就見過這個遺臭史書的青詞宰相。
只不過那時鄢懋卿還不認識嚴嵩,不能將這幅面孔與其身份對應起來罷了。
說起來,嚴嵩現在還不是內閣首輔,自然也不會想到自己害死夏言成為內閣首輔之后,可以執掌國政近二十年。
更不會想到他非但會在史書中遺臭萬年,還將落得一個寄食于墓舍,在貧病交加中去世,既無棺木下葬,還連個吊唁戴孝的人也沒有的可悲下場吧?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
鄢懋卿并不在意,反正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致仕歸鄉了。
因此就算日后嚴嵩掌了權,大肆鏟除異己、迫害忠良的時候,也肯定不會記得他這個幾乎未曾登上過朝堂的辛丑科小進士,一切朝堂紛爭都與他無干。
至于如今的交集。
也不過只是他曾在豫章會館住了一些時日,還在殿試剛剛結束就被嚴世蕃驅逐了而已。
只憑這件事就可看出,嚴嵩父子根本就沒把他當一回事……
心中想著這些的時候。
校尉已經將剛才的事與嚴嵩說了一遍。
嚴嵩聽罷只是微微頷首,矍鑠的眸子再次看向鄢懋卿、張裕升和高拱三人。
鄢懋卿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嚴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時間更久,然后就聽他笑著對那名校尉說道:
“陳校尉,依老夫所見,新科進士未諳宮禁典制,小舛也在情理之中,實無纖芥之過,不宜錙銖計較,不若由老夫擔保釋之,敕禮部嚴加訓導,豈不庶幾兩全?”
啥情況?
鄢懋卿心中不由疑惑,嚴嵩居然在替他們三個擔保求情?
亦或者是,替張裕升求情,順便帶上了他和高拱?
鄢懋卿覺得只有這種可能。
高拱不是江西人,這個時候不可能與嚴嵩有所交集。
他自己又已經被驅逐出了豫章會館。
那么自然就只剩下了如今還住在豫章會館中的張裕升,歷史上的鄢懋卿可以為了升官發財拜嚴嵩為義父,那么張裕升自然也有相同的機會……
“?”
高拱亦是一臉迷惑。
倒是此前已經半死不活的張裕升,聽到這話癱軟的雙腿瞬間就有了力氣,撐住自己身體的同時,眼中已經涌出了狂喜的淚水。
“這……”
校尉聞言則面露為難之色,猶豫了一下才揮手道,
“即有嚴部堂擔保,卑職怎敢不從,放人!”
別看他這幅作態,實則心里求之不得。
這件事雖算不得燙手山芋,但也不是什么有功之事,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前下令拿人也不過是為了免責。
而如今既然嚴嵩開口求情,那么之后就算有事,也都成了嚴嵩的事。
如此與他再無干系,還能讓當朝禮部尚書欠下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多謝陳校尉,近日犬子從貴州置了一批陳酒,下值后老夫命人送兩壇過來給弟兄們嘗嘗鮮?!?/p>
嚴嵩臉上始終掛著和煦的笑容,看上去就是一個平易近人的慈祥老者。
加之現在的嚴嵩還謹小慎微,尚未暴露真實面目,這副模樣的確極具欺騙性,令人如沐春風。
“嚴部堂言重了,不過是卑職的分內之事。”
陳校尉連連謙虛施禮,還不忘沖身后的錦衣衛嚎了一嗓子,
“還不謝過嚴部堂?”
“謝過嚴部堂!”
這么幾句話的功夫,事情就輕而易舉的解決了。
片刻之后。
鄢懋卿與高拱、張裕升一同跟在嚴嵩身后離了宮門。
“多謝嚴部堂今日搭救,高拱銘記于心,日后必有所報?!?/p>
高拱是個憋不住話的人,剛走沒幾步就忍不住跑上前去,作長揖對嚴嵩大聲表示感謝。
張裕升見狀生怕落后,也是連忙上前,手抬的比高拱更高,腰躬的比高拱更深,聲音也比高拱更加洪亮,可謂極盡討好之能:
“今日之恩,學生張裕升沒齒不忘,日后若嚴部堂用得上,在下愿赴湯蹈火!”
可惜他此刻披頭散發,下半身還浸著混了騷尿的土灰,可謂“色香味俱佳”。
饒是嚴嵩城府再深,也是不易察覺的蹙了下眉。
唯有鄢懋卿只微微躬身行禮,不冷不熱的說了句:
“感謝嚴部堂搭救?!?/p>
鄢懋卿覺得自己能做到這一步就已經很給嚴嵩面子了,不然還真心實意的感謝他么?
感謝他什么?
感謝他三言兩語就破壞了自己的第三道保險?
感謝因為他,這件事大概率就這樣畫上了句號,怕是永遠都不會傳入嘉靖帝耳中?
還是感謝他成為內閣首輔之后,做的那些禍國殃民的事情?
“?”
鄢懋卿這般表現,倒教高拱和張裕升有些看不懂了。
此前在傳臚儀上,鄢懋卿不是挺想進步的么?
為何如今在嚴部堂這個恩人面前,卻又表現的如此冷淡?
怎么說嚴嵩也是禮部尚書,若是能夠得到他的賞識,對今后的仕途也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真不知道鄢懋卿是怎么想的……
“呵呵。”
嚴嵩笑了笑,只道是鄢懋卿才遭遇嚴世蕃驅逐,年輕人心中有些負氣,于是先抬手單獨拍了拍鄢懋卿的肩膀,才對三人說道:
“不必多禮,你們皆是我禮部選拔上來的俊才,亦是朝廷未來的中流砥柱,若因這點小事毀了前程,我又于心何忍,怎會坐視不理?”
“嚴部堂深明大義,令學生折服,請再受學生一拜!”
張裕升這回倒是機靈,立刻搶在高拱之前獻上一記馬屁。
高拱也是躬身再拜,看樣子似乎已經被感動到了。
“……”
只有鄢懋卿一人覺得嚴嵩有點不太正常。
昨天嚴世蕃將他逐出豫章會館的事,就算不是嚴嵩的意思,他也不可能一無所知。
不過就算知道他應該也不會在意,自己區區一個新科進士,還是第三甲倒數第一,對于他來說與路邊一條又有何異?
可是不知為何。
明明是張裕升湊得更近,嚴嵩卻偏要移上一步來拍自己的肩膀。
拍肩也就算了,還總是用一種疑似曖昧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轉,就好像想對自己做些什么似的。
鄢懋卿心中惡寒。
只聽說嚴世蕃素有男風之癖,連年輕有貌的下僚都要潛規則,可沒聽說過嚴嵩也有這種癖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