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冬季，但是這個地區的冬季是留不住雪的，空氣中彌漫的蒸饅頭香味慢慢的在替代那股冷意。除夕越來越近了，村中的家家戶戶，都開始了這片土地上統一的勞作，備年貨。

蘇牧小時候就被一個長輩以考校的形式灌輸了一個常識，在這片土地上，大家過年期間吃什么呢？大年初一饅頭、年初二饅頭、年初三還是饅頭，整個春節都是饅頭，甚至整個正月里都是饅頭。蘇牧走在村組的小路中，使勁的聞著空氣中彌漫的那股香味，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兒時的時光，那時候到了年底，家中的長輩們也都會聚在鄉下的老房子里，一起蒸年糕蒸饅頭，熱熱鬧鬧的充滿了歡樂，也不知啥時候開始，這項活動已經沒了，家中的饅頭基本都是來自于店鋪了。

蘇牧再次貪婪的吸了一口香氣后，馬上加快了步伐往村部走去，臨時的通知，開會。會議的主題很應景，就是年前的工作安排。

“年前的工作重點是三項：第一是迎接鄉里對村里最后的考核，第二是村民的年終分配和電費的收繳，第三是村里的一家煤氣門站的開工，第四是小麥播種面積的登記。”顧書記緩緩的對大家說道，并布置著工作。

蘇牧發現自己在這四項工作中居然占了三項，其中村民的年底分配和電費收繳是所有人都需要做的，這既是一項簡單的工作——有往年的慣例而且有村民小組長的協助，也是一項復雜的工作——每年都會幾個刺頭對分配有怨言的；至于鄉里的考核，綜治、工會的考核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門而且在十二月底之前就已經考核完成了，現在進行的考核實際上是進行各村之間排名的綜合考核，只需要蘇牧在考核當天陪同，考核結果將確定各個村書記在鄉里的排名，從而決定所有村干部今年的收入；第三項小麥播種面積的登記卻是最頭疼的，因為登記的面積關系到來年小麥補助的多少，恐怕不少人要在里面做手腳了。

會議結束后，蘇牧直接走向湯主任：“湯主任，這小麥面積登記咋弄啊？有章程不？”

“沒事，不麻煩的，你第一次弄可能有點沒底，”湯主任憨笑道，“你只要記住一點，登記面積不能超過那戶的土地承包面積，同時不要跟去年的登記面積相差太大就行了，有較大差異的那就要去核算了。”

蘇牧點點頭繼續問道：“那年底分配和電費這兩項工作有啥要注意的不？”

“這兩塊啊，你交給村民小組長負責就好了，你空了可以先去找那兩個村民小組長，分配時你在旁邊看著，保證所有人親自簽字確認就好，分配的額度都是按照占用的土地來計算的，不會有啥意外；不過電費的分攤，你要注意及時將分攤單在小組的公示欄中公示，千萬不要晚了，不然被那些老油子抓住了，就有得鬧了。”

“好的，那分攤單子什么時候能夠出來啊？”

“就這兩天了。”就坐在湯主任后面的吳會計直接插話道，“小蘇，放輕松點，每年都是這樣的，你就一組，而且那組是最簡單的，往年都沒出過事，你就放心吧。”

蘇牧點點頭，沒有再言語，但是心中已經打定了注意，不管如何只要按照現有的章程來就好了，這樣既省心而且鬧出了問題還有老同志幫忙，現在的自己沒必要也沒資格做啥改變。

蘇牧沒有立即到村小組去找小組長，而是到了第二天上午才到小組長家中找到了兩位小組長中的一位。

“沈阿姨，在忙啥呢？”蘇牧在大門口就喊道。

“蘇領導，你來了啊。”這位村民小組長沈桂華聽到聲音就從主屋旁邊的用作廚房的附房中快走了出來，“蘇領導，你來的正是時候，家里在蒸饅頭呢，待會你帶點回去。”

“那我有口福了啊。”蘇牧也沒有跟她客氣，收點自己家蒸的饅頭在鄉里屬于正常的情況，完全可以大大方方收下的。

“沈阿姨，你現在方不方便，我們叫上邵美玉，說點事。”蘇牧看著廚房里高高的蒸籠，跟沈桂華的丈夫及其他人打過招呼后說道。

“是年底分配和電費的事情吧，”沈桂華笑道，“我方便的，我打電話給邵美玉，叫她過來。”

很快，那位叫做邵美玉的村民小組副組長也到了沈桂華家中，三人在堂屋找了個地方坐下。

“你們知道的，就是年底分配和電費的工作。你們看看今年怎么弄？”蘇牧直接對著比他父母還大的兩位農村大媽問道。

“蘇領導，你有啥想法不？”沈桂華跟邵美玉對視一眼后緩緩道。

“我這是第一次，也沒啥想法，你們說說。”

“我們聽村里和蘇領導的，”沈桂華說道，旁邊的邵美玉點頭應和著。

“那往年怎么分配的？”蘇牧問道。

“往年是這樣的……”沈桂華慢慢的對著蘇牧介紹起來。

蘇牧慢慢聽著，臉色卻慢慢不再像剛來時那樣的輕松了，眉頭慢慢的皺起來了。

“這樣，暫時先按照你們說的這慣例來定，該照顧的人照顧，尤其你們說的那幾個五保人員。”蘇牧邊思索邊說道，“那電費呢？”

“電費等蘇領導你把分攤單公示后跟年底分配一起進行，但是每戶的分攤不能超過分配，所以年底分配的總額要確定好。”沈桂華直截了當的說道。

“那行，我知道了，你們先準備起來。”蘇牧點點頭后說道，剛準備站起來，卻突然發覺邵美玉似乎一句話都沒說，“邵阿姨，你有啥想法不？”

“我跟桂華的想法一樣，但主要聽你和村里的。”邵美玉笑笑道。

蘇牧點點頭就沒再多語，起身回村部去了。

一到村部，蘇牧就看到左云也在辦公室：“左云，你們組里年終分配咋弄啊？”

左云看了蘇牧一眼，微微一笑道：“我還沒去呢。”

蘇牧哦了一聲后也就沒再多語，在自己辦公桌前沉思起來。

“有時候潛規則也是規則，大家都這樣的，我們也沒辦法的，不是有個成語嘛，和光同塵。”左云突然開口對著沉思的蘇牧說道。

蘇牧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瞪著左云，然后緩緩道：“你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吧，就你這樣的才不知道年底分配的門道，要是所有收入都按照占用土地面積來進行分配，怎么會有人不滿呢。”左云撇撇嘴道。

蘇牧剛想再說什么，卻被左云一句話阻止了：“你有什么疑惑去問老同志吧。”說完左云就離開了辦公室，留蘇牧一個人在辦公室里繼續沉思了。

“湯主任，中午我去你家蹭個飯啊？”蘇牧看見湯主任時已經臨近中午了。

湯主任笑著看看蘇牧：“好啊，走吧，到我家里吃點。可沒有特別準備哦。”

“哈哈哈，那也比外面吃面的好。”蘇牧哈哈哈笑道。

菜都是農村里的家常菜，湯主任的妻子還不是責備湯主任不早點說一聲有同事來吃飯，讓她好有個準備，蘇牧只能一遍遍的解釋道自己是臨時起意的，并夸獎嫂子菜做的好吃。

“是為了年底分配吧？”飯后湯主任和蘇牧坐在房屋前的場地上曬著太陽，湯主任直接問道。

“是的，湯主任。你給說說唄，一組之前也是你管的，你門清。”

“不僅一組，全鄉都是一樣的。”湯主任說道，“你下午可以去找一下顧書記，顧書記恐怕在等著你和左云匯報呢。這都是慣例了，組里的全年收入肯定是不會全部拿來給組民分配的，首先要村里拿一部分用來補貼其他小組，各組之間不能太失衡，對吧？”

蘇牧點點頭。

“何況村部也要用錢呢。然后小組里也要拿走一部分，兩個小組長忙了一年了，也不能白干啊，其他的錢比如馬上要著手的小麥補貼那是不能動的，那就只能從村組收入這塊拿點錢出來了補貼一下了，小組長懂人情你也不能不領情吧，不然以后工作怎么開展呢。”湯主任咂咂嘴后繼續說道。

蘇牧不得不又點點頭，雖然這個國家一直在提倡依法治國，但是從這個國家誕生起，在基層的治理中總是摻雜著人情，甚至主要是靠宗族人情來維持的，湯主任說的雖然讓蘇牧感覺不得勁但也只能點頭承認。

“如果你實在不好意思，我跟沈桂華、邵美玉說一聲，你終究不是要長留這里的，我讓她們不影響到你。”湯主任幽幽道。

蘇牧心里不由一震，知道如果自己對湯主任的這個建議點頭，那么自己以后在這個村就永遠不能融入進去了，雖然與自己要參加公務員考試的初衷并不違背，但是對于現狀卻是不利的。蘇牧不由的陷入了糾結。

“你也不用現在下決定，下午顧書記應該會在的，你跟他匯報匯報，聽聽他的意見。”

“好的。”蘇牧點點頭道。

下午蘇牧從顧衛東辦公室出來后什么都沒再多說，只是找到了沈桂華，“都按照去年的方案來吧，分配的金額跟去年一樣。”

沈桂華點點頭笑道：“知道了，蘇領導，湯主任也給我打了電話了，我們一定做好這項工作。”

“好的，你跟邵美玉也說一聲。”蘇牧頓了頓，“還有今年小麥播種面積的登記，你和邵美玉也弄一下，如果跟去年出入不大的話，就先公示。”

“好的，小麥播種面積這幾年就沒有變動過，今年應該也不會有什么變化的。”沈桂華笑了笑。

蘇牧站起來準備離開的時候，沈桂華對著廚房喊了一聲她丈夫，她丈夫就提著兩個裝滿了饅頭的大塑料袋走了過來交給沈桂華。

“蘇領導，自家蒸的饅頭，你上午走的急，沒來得及給你，你帶回去嘗嘗，要過年了嘛。”

蘇牧接過后笑著表示了感謝，然后騎著自己的電動車就直接回家了。

“哪來的這么多饅頭？”母親看見蘇牧提著這么多饅頭后問道。

“村民小組長給的。”蘇牧的語氣有點低沉。

“怎么了？出啥事了。”母親看出了蘇牧的低落。

蘇牧想了想，最后還是把事情跟父母說了。

“還以為多大的事情呢，你真是不知人間煙火了。”母親笑笑道。

“皇帝還不差餓兵，你難道讓小組長只干活啊，資本家也沒這么剝削人的吧。小組長的人情，你又怎么能辜負呢。”父親笑笑，滿不在乎的說道。

“我以后還要考公務員呢，那是有政審的。”蘇牧已經有了上次的事情打底，對于父母的這種反應已經有了準備，但是在聽了父親的話之后還是不由的瞪了一眼父親，有時候他很生氣父親這種滿不在乎。

“是啊，公務員考試要有政審的，萬一呢。兒子做的對。”母親馬上也狠狠的瞪了一眼父親，一直有點倔強的父親這時候卻少有的沒有再堅持。

“饅頭這么多，家里冰箱也放不下啊，要不給院子里人分點?”母親有點不確定的問道。

蘇牧沒有說話，這事他沒資格說話，父親點點頭道：“兒子帶回來時，院子里的人都看到了。”

“一家給個四個，剩下的冰箱里也放得下，過年也有的吃了。”母親查看數量后說道，然后就處理起饅頭來，將自家留下的饅頭放進了冰箱。沒多久，蘇牧就看見母親給院子里的鄰居送饅頭過去了，很快耳朵里傳進了鄰居的感謝聲。這個院子可以說是貧民窟了，這點饅頭也是值得感謝的禮物。

年底分配、電費收繳以及小麥播種面積的登記都是按照去年的舊例進行的，進行的也十分順利，蘇牧基本沒有操啥心。只是在年底分配的時候，因為是在邵美玉家進行的，因此在結束的時候邵美玉硬是又塞給他自制的兩只風干雞和幾根香腸，說是要讓他帶回去嘗嘗，除此之外有幾戶人家硬是在等他準備離開時送了他饅頭、風干的青魚、香腸等，說是不值錢的農家過年年貨，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他們。蘇牧想了想，覺得這些都是吃的應節年食，而且都是村民自己做的，應該不是原則性問題，也就一邊道謝一邊都收下了。蘇牧看著最終放在電動車上的東西，不由慶幸這輛電動車幸虧是踏板電動車，要是自行車式樣的電動車，恐怕都沒法放了。

“新年買點蔬菜和豬肉就可以了，不用再買其他的肉了。”這是母親看到蘇牧拿回這些東西后跟蘇牧的第一句話，實際上蘇牧一家也只有在春節里才會多買點豬肉、雞肉什么的，畢竟是新春佳節，而且豬肉餡的餛飩是除夕和年初一、年初三里最重要的飲食。

時間過得很快，尤其是臘八之后的時間，年前的工作結束了，除夕也到了。

除夕的上午，蘇牧到村部時已經快九點了，發現自己今天居然成了最晚的一個了。

“小蘇也到了，那我去跟書記和主任說一聲。”吳會計站了起來邊走邊跟大家說道，“早點開完會早點回家，還得回去燒經祭祖呢。”

很快就看到顧衛東書記和魏云主任進了一號辦公室，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今天除夕了，也就不廢話了，昨晚鄉里已經公布了最終考核結果，我們村仍然在全鄉排名第二，我的工資基數是6萬，大家的收入昨晚已經由吳主任按照系數做好交上去了，今天應該都能到賬。”顧衛東書記突然停了下來，看了一眼蘇牧和左云，繼續道：“小蘇和小左，你們倆屬于大學生村干部編制，因此不在村里拿工資，所以不包含你們的。”

蘇牧看了一眼左云，兩個人都點了點頭。

顧衛東看兩人也沒表現出什么不滿，也就繼續說下去了。

“最后，還有一點，今年我村仍然能夠排名第二，小蘇做臺賬的辛苦是占了很大功勞的，鄉里、區里考核的領導都對我們村的綜治、工會臺賬給予了肯定，因此村里決定給小蘇一個獎勵。”說著，顧衛東對著吳會計伸出了手。吳會計迅速從辦公桌抽屜中拿出一個紅包交給顧衛東。

顧衛東接過后就交給了蘇牧：“小蘇，明年的臺賬資料要求更高。今年各村臺賬都已經大大進步了，要不是你這次臺賬資料弄得好，村里差點就保不住第二了，明年你要繼續努力，爭取保證綜治、工會臺賬考核排名全鄉第一的位置。”

蘇牧站起來接過紅包，同時表態明年一定爭取保住第一的排名。

“好了，那今天就這樣，大家自由安排，想回去的早點回去。不過回去前找吳會計把各自的年貨領了。同時我給大家拜個早年了。”顧衛東笑的很開心。

所有人都點頭稱是，互相之間說著拜個早年的討喜話。沒多久就各自領了年貨回家去了，各家的中午祭祖和下午的掃墓在這鄉里都是很講究時間的。

蘇牧帶著年貨回到家時，父母已經在做祭祖的準備了。

“都是啥？”

“村里發的年貨，有雞、鴨、魚、走油肉、香腸等等共八樣。”

“好啊，那春節里有客人來都夠了，去年都沒這么多吃的。”母親笑了，似乎在為這個年的物資比往年豐富而開心，而且這些年食還不需要付錢。

蘇牧卻沒有感到任何興奮，他沒想到自己這大學生村干部居然跟其他村干部之間還存在差距，收入上差了這么多，書記6萬，那么跟自己同級的村干部應該是0.9的系數，就要5.4萬元，可自己一個月才多少，一年總共2萬都不到。“看來鄉里也沒把我們當成是自己人啊。”蘇牧嘆了一口氣，拿出紅包數了數后，不由愣了，不多不少，正好兩千。

“都是人精啊。”蘇牧收起了錢，腦中不由想起了湯主任乃至之后顧書記在年終分配事情上對他說的那些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