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瓶巷。
一個高冠風流、錦衣華服的男子走到了林照院門外,駐足看了看。
他身材欣長,樣貌英俊,腰間配著一塊玉佩,一副富家公子相。
老龍城,符南華。
許是林照的提醒確實起了作用,陳平安并沒有與蔡金簡和符南華撞上,而符南華也是按照兩家的約定,選擇了一戶人家押注。
按著他們手中的訊息,泥瓶巷是驪珠洞天的隱蔽福地之一。
泥瓶巷里的三戶人家,一對主仆、一個少年、一對母子,都是大人物故意賣出的漏子。
他符南華,和云霞山的蔡金簡,正是撿漏的人。
蔡金簡選擇了顧粲,而符南華選擇了林照。
至于宋集薪……等他們押注完這兩家,若有余資,自然也不會放過。
但蔡金簡不知道的是,符南華實際上并不在意蔡金簡會選擇誰。
這位老龍城的天之驕子,早已經有了殺人奪寶心思。
無論蔡金簡選擇了誰,最終三家的收獲,都會落到他符南華手中。
符南華摸了摸腰間的玉佩,嘴角微勾,心情頗為愉快。
他走到林照院門出,抬手敲了敲,見院內坐在躺椅上的少年抬眸看來。
哪怕心里瞧不上眼前這個命賤如野草的鄉野泥腿子,符南華還是露出真摯的笑容:“我可以進來嗎?”
……
林照躺在竹躺椅上,時不時端起茶杯飲一口,等待客人的到來。
來小鎮的外鄉人中,只有那幾個人能讓他警惕。
但那些人背靠大勢力,早早都有了目標,背后勢力不大、進來碰運氣押注博機緣的,也就一個劉志茂給他一些威脅。
十境的練氣士,若是一個運氣不好,真有可能載在他手上。
不過林照的運氣一向不錯。
如果福緣有具體的值的話,他覺得自己的數字哪怕比不過顧粲、李槐、李寶瓶,但怎么也應該比劉羨陽高一些。
至于符南華、蔡金簡之流,不值一提。
兩個差點被陳平安拿塊瓷片“Double Kill”的山上神仙,還能讓林照怎么高看一眼呢。
因此聽到門外的動靜,林照抬眸看清男子的裝扮,臉上露出真摯的笑容。
二分之一個“不值一提”。
他的運氣真的不錯。
于是隔著一道院門相視的二人,臉上都帶著同樣真摯的笑。
如果相識多年幸得一見的好友。
林照站起身來,說道:“請進。”
符南華走進了院子。
林照給他倒了杯水,符南華“道謝”一聲,接過茶杯,卻沒有喝。
男子環顧四周,打量一下宅院,目光在躺椅上頓了頓,最后落在林照身上,笑道:“小兄弟似乎對我的到來早有預料。”
林照神態從容:“我知道的東西多一些,但是不確定是誰來。”
符南華咀嚼著林照這句話,心底卻是振奮了幾分。
這般有底氣,說明他沒選錯地方,不至于空跑一趟。
符南華臉上笑容不變:“這樣看來在下能少費些口舌。”
他頓了頓,說道:“自我介紹一下,老龍城,符南華。”
“林照。”林照從懷里掏出“山魈”小壺,放在桌上,后退了幾步,“那我們就直接進入正題吧。”
符南華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小壺,眼眸亮了起來。
他走上前,小心握住這把養心壺,端在手里細細觀看,眸光越來越亮。
直到林照敲了敲桌子,符南華驚醒過來,放下山魈壺。
“二十五枚金精銅錢。”林照淡淡道,“符兄既然知道山魈壺的價值,也應該明白,我提的這個價錢剛剛好。”
確實剛剛好,也是符南華心底劃下的線。
但是大道修行在于爭,符南華自然想用更低的價錢買下山魈壺,于是笑道:“林老弟,二十五枚太高了。”
他頓了頓,道:“依我看,十五枚,再加上我手中這塊‘老龍不雨’玉佩,配上一套相應的術法,算見面禮,我見老弟英武不凡,卻沒有開始修行,愿再附加一部上乘的道家修行法門,如何?”
“云霞山,蔡金簡。”林照悠悠開口,卻讓符南華面色巨變。
林照笑瞇瞇道:“二十五枚,一個不少,玉佩我不要,修行法門我也不要,符兄如果不同意,交易作罷,來小鎮的外鄉人不少,想來其他人或許也對山魈壺感興趣。”
符南華嘴角的笑意已經消失了,目光盯著林照。
他不知道少年是怎么知道蔡金簡的。
更不知道他對老龍城和云霞山之間的合作了解多少,對他又了解多少。
林家,姓林,小鎮的四姓十族有林姓嗎?
自家底子被揭開、消息不對等的感覺讓符南華心底不適,但作為老龍城的少城主,很快調整好心態,壓下心中不適。
自家底細暴露無非便是多付一些代價。
他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二十五枚金精供養錢,山魈壺。
符南華收起山魈壺,林照托著繡袋,清點完銅錢,抬眸笑道:“符兄,恕不遠送。”
符南華有心一巴掌怕死眼前少年,但理智站在上風,他臉上帶著真誠的笑意道別一番。
轉身踏出院門時,符南華臉上笑容緩緩消失。
二十五枚金精銅錢的價格,他雖不太滿意,但是摸了摸腰間的玉佩,想到山魈壺,心底的些許不適散去。
符南華相信自己的眼光。
用一袋供養錢換一件山魈壺……絕對是賺了的。
家里的情報沒有錯誤,這里的確是個“福地”。
他想到之后還要和蔡金簡一起去宋集薪家里尋找機緣,心里不免火熱起來。
若是三家機緣盡歸于手……符南華嘴角露出一抹冷漠的笑意。
這讓他沒注意到,泥瓶巷外,一個瘦小的少年擦了擦額頭的汗,走了進來,剛好看到他嘴角的笑容。
……
“二十五枚,也夠了。”林照數著繡袋里的金精銅錢。
那串紫檀佛珠他并沒有拿出來。
提前換些金精銅錢,等驪珠洞天落下來之后,也有些資本。
無論是買一座山頭,還是買下幾個鋪子,林照覺得已經足夠了。
他年紀小修為低,暫時也沒有開宗立派的打算,有個落腳地就行。
若是他以后修為高了,也不缺這幾個山頭,若是修為平平或卡在某個瓶頸,干脆直接進了落魄山也不錯。
至于現在……倒是可以留下些東西給自己護道。
念到落魄山,不免想起陳平安,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什么情況。
說曹操,曹操就到。
林照心中剛泛起這個念頭,就看到一個熟悉的少年身影快步沖進了院門,動作慌張匆忙。
卻又在看見他的一瞬間忽然頓住。
林照怔了怔,面色古怪地打量一下門前的少年:“你這是偷了誰家姑娘的肚兜被發現了,然后落荒而逃嗎?”
很少見他這么狼狽了。
上一次還是他跟著楊老頭上山摘草藥,失足摔在林子里,滿身泥濘,傻兮兮地把長相最好的草藥送到他家。
陳平安扶著院門,滿頭是汗,氣喘如牛,聽見林照的話頓時面色一苦。
林照放下繡袋,倒了杯水。
陳平安走了過來,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放下茶杯。
林照又給他倒滿一杯。
陳平安又飲了一口,默默運轉著楊老頭給他的口訣,這才將呼吸調整回來。
“見到那些外鄉人了?”
陳平安點頭。
“有沒有人接觸過你,比如拍了你一下,或者無意間碰了你一下?”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搖搖頭,猶豫片刻,又說道:“不過我在東門的時候,有人對我說了些聽不懂的話。”
陳平安記憶很好,雖然不理解意思,但模仿著音節說了一遍。
林照跟著齊靜春學過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忍著笑意道:“沒事,好話,夸你長得俊呢。”
陳平安沉默,心想鄭大風這么說也就算了,你林照怎么也這么說。
我有那么傻嗎?
林照又問道:“回來的有沒有見到一個女的?外來的,看起來不像是個好人。”
陳平安搖頭,悶聲道:“昨天阮姑娘給我說,阮師傅這兩天打算在南邊那條小溪上挖井,我送完信之后,就直接去了小溪那邊,忙完回來吃午飯,沒見到女的。”
林照摸了摸下巴。
好吧,他的問題。
一只蝴蝶撲楞了十五年,能造成怎樣的影響呢?
阮邛雖然沒有收下他和陳平安,但不影響林照拉著陳平安時不時就去鐵匠鋪露個臉,因此也認識了鐵匠鋪的不少學徒。
兩個人也提前認識了阮秀。
也因此這一次陳平安沒有送完信之后,并沒有直接回家。
“好事。”林照笑了笑。
陳平安點了點頭。
既然林照說是好事,自然就真的是好事。
陳平安相信對方不會騙自己。
因為在最苦最難熬的那段時光……是他幫助了自己。
陳平安剛要離開,忽然想到什么,轉過身問道:“林照,你要不要去我家吃飯?”
進了官窯上工,有了工錢,陳平安也吃得上飯,自然不會再去林照家里蹭飯。
相反,他心底總是念著欠著的幾頓飯。
每一次家里買了肉,就會邀請林照去家里吃飯。
“唔……”林照看了天色,確實到吃飯的時候了,便頷首道:“好。”
他站起身,將繡袋藏了起來,鎖上院門,兩個人向著陳平安的宅院走去。
忽然,陳平安停步,林照看著前方,眉頭一挑,似乎覺得頗為有趣。
一男一女站在他們前方。
符南華和蔡金簡。
符南華臉上帶著真摯的笑意,如一位翩翩貴公子,而蔡金簡則是陰沉著臉。
林照笑著對符南華點點頭,得到對方的回應,目光掠過他身旁的蔡金簡,眼底浮現一抹若有所思。
看來劉志茂已經到顧粲家了。
也不知道顧粲有沒有管住嘴。
……
顧粲躲在婦人身后,戰戰兢兢,卻不敢看劉志茂一眼。
劉志茂笑瞇瞇的托著白碗,碗里游蕩著一條泥鰍。
一個根骨極重的小娃娃,一條未來能夠成就元嬰的水屬蛟龍。
憑借這次的大機緣,未來三十年內,他有信心坐實自己頭上的“真君”二字,甚至再往上升一升。
劉志茂撫須忽悠著屋內顧氏母子。
其實也算不上忽悠,他所說的每一件山上事都是真的。
劉志茂看得出婦人鎮定下的緊張,卻更能看出其人對于離開小鎮的渴望,自覺這道機緣已經十拿九穩,心底更加滿意。
顧粲抬起頭,看著強裝鎮定的婦人小心翼翼地試探,看著仙風道骨的劉志茂。
他心里卻是想著某個他不喜歡甚至是討厭的人。
顧粲知道那個人也不喜歡他。
陳平安把小泥鰍送給顧粲時,那人就站在不遠處挑蛇膽石。
后來他走了過來,平靜地告訴他,無論是誰問起,都要說這條小泥鰍是顧粲自己捉到的,和陳平安沒有任何關系。
即便是他的娘親問起,也要這么說。
就算是和陳平安劉羨陽私下聊天,也不要說小泥鰍和陳平安有關,最好提都別提。
顧粲記得當時自己頂了一句“憑什么聽你的”。
“因為如果你娘親或者其他人,知道了這條小泥鰍和陳平安有關系,陳平安會死。”
那人笑了笑,瞥了一眼走遠的陳平安,聲音沒有什么溫度:“或者生不如死。”
“卻又不得不生。”
顧粲不喜歡林照,平日也不愿意和他一起玩。
林照也很少和他們湊一起。
這里的“他們”,指的是顧粲和劉羨陽。
陳平安是自己主動找林照。
顧粲覺得林照很裝,明明年紀也不是很大,偏偏裝的像個大人,比陳平安還像大人。
總是用一副看小屁孩的樣子看他們。
卻又不知道為什么,那天回到家后,他腦子里全是林照的幾句話。
只告訴娘親,這條小泥鰍是在小溪捉到的。
沒說是陳平安捉到的。
見到施展了神仙手段的劉志茂后,顧粲也沒有提過“陳平安”這個名字。
……
‘劉志茂不過中五境,連掌觀山河都用不出來,更別說光陰長河了。’
‘顧粲不說,齊先生不用擔心,楊老頭不會多管閑事,唯二值得擔心的,就是滿是坑的陸沉和繡虎崔巉,要是這兩位插手,我也認了,反正不會比原來更差。’
泥瓶巷,林照和陳平安與符南華、蔡金簡兩人錯身而過,心底卻在想著劉志茂的事情。
他忽然有點理解崔巉和齊靜春隔著時光下棋的快樂了。
這種知道原來的結果、然后通過間接和隱晦的手段一點點調整,引導、改變原有的未來,讓其按照自己的意圖發展……
確實挺爽哈。
怪不得那群人喜歡下棋。
‘不過人家是十四境的大佬,而我還是個沒修行過的小卡拉米。’
林照扯了扯嘴角,心底自嘲般想到。
有【飛光】在,他也不擔心自己的所思所念被鎮子里的大佬察覺。
陳平安推開院門,與其同時,隔壁的院門也被打開。
一個怯怯弱弱的杏眼少女站在門后,望著站在門前的符南華和蔡金簡。
稚圭,也就是王朱。
林照看都沒看她一眼,推著陳平安走進了宅院。
“別人家的熱鬧你看什么。”反手關上院門,林照沒好氣地說道。
陳平安欲言又止,道:“那兩個人不會對宋集薪做什么吧?”
林照斜睨陳平安:“你不如擔心一下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