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安按照女人說的地址，來到了這個茶館。

茶館的員工敲了敲一間茶室的門。

從茶室里走出一位風(fēng)姿綽約氣質(zhì)很好的中年女人。

她請題安坐，給題安倒茶，支走了茶館里所有員工。

題安開門見山，“你認(rèn)識刑寶鳳嗎？”

女人點頭，“認(rèn)識，我和她曾經(jīng)關(guān)系不錯。

她幫過我忙。”

題安說：“刑寶鳳死了。”

女人瞠目結(jié)舌，滿臉愕然，眼睛睜了很大。

她立刻不可思議地問題安：“她怎么死的？”

后來她捂著嘴巴，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自言自語，“我告訴過她的，我提醒過她的。”

題安問：“你說的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她的死因嗎？”

女人說：“那時她要跟那個什么錢哥走，我就勸她不要。

因為我打聽到那個錢哥吸dU賭博，什么都干。

也不像他說的那樣有錢。

不能托付。”

題安的手機屏幕亮起，是梁落發(fā)來的信息。

梁落按照題安的吩咐去追根溯源，刑寶鳳在當(dāng)舞女的時候，曾經(jīng)因為腸胃炎在醫(yī)院就診過，那時的血液化驗沒有查出感染艾滋病。

第一次刑寶鳳被化驗出感染了艾滋病的日期是十年前，在婦幼保健醫(yī)院做產(chǎn)檢抽血的時候查出來的。

很快刑寶鳳就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

醫(yī)院的病歷記錄上寫的很清楚，產(chǎn)婦的配偶剛確診是艾滋病毒攜帶者。

這么說，是那個什么錢哥將艾滋病傳染給了刑寶鳳？

這樣至少可以證明，刑寶鳳在當(dāng)舞女期間，將艾滋病傳染給別人的可能性很小。

她是在“從良”后一年被確診的。

題安放下電話，問女人：“抱歉，請繼續(xù)。

你提醒她之后，她說什么？

她為什么要嫁給這么個人？”

女人苦笑，“她說自己早就年老色衰，不值錢了，肯有人要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最重要的原因，她沒說，她需要錢。

而且，哪是什么嫁給？

就是在一起廝混罷了。”

題安問：“她需要錢干什么？”

女人說：“養(yǎng)活她的一大家子唄。

她父母往城里拉貨的時候出了車禍，留下四個孩子，寶鳳是老大。

還有一個有病不能下炕的奶奶。

寶鳳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xué)。

她沒去。開始擔(dān)起家里的重?fù)?dān)。”

題安說：“她可以找工作，為什么非要干這一行？”

女人笑，“什么工作能養(yǎng)活得了老小五口人？”

題安無言。

女人說：“寶鳳的父母死前囑咐寶鳳，家里交給她了，一定要讓弟弟妹妹長大成人，繼續(xù)上學(xué)。

上學(xué)是改變窮的命運的唯一方法。

這句彌留之際的話像一個魔咒一樣，讓寶鳳瘋了一樣地拼命掙錢。

多少客都接，什么腌臜客人都接。

她簡直不把自己當(dāng)人。

她的弟弟妹妹靠著她賣笑賣身的錢上了大學(xué)，念了研究生。

她的奶奶治好了病，活到了壽終。

最后她跟那個錢哥，也是為了給她弟弟籌措一筆出國的錢。

她好像干這一行之前，有個男朋友。

剛開始那個男朋友來歌舞廳找過她。

她叫人把她打出去了。

轟完人又躲房間哭了一天。

哭完開始化妝，然后沒完沒了地接客。”

題安感慨，“后來她的弟弟妹妹長大了，不需要刑寶鳳再干這行了啊。”

女人說：“是啊，不需要了。

她也干不動了。

妓女的壽命都很短的。

我最后一次見她，她失魂落魄地告訴我，他們不允許她隨便去找他們。

他們有光明的前途，她怎么配站在他們身邊？

她的妹妹不讓她出現(xiàn)在自己的婚禮現(xiàn)場。

妹妹嫁的是有頭有臉的人家。

妹妹跟對方說，只有兩個哥哥，根本就沒提她。

她將自己連血帶肉奉獻(xiàn)了個干干凈凈，沒有得到家人的尊重和心疼，大家覺得她臟，是家族的恥辱。”

女人低頭抹抹眼淚，“妓女就是妓女，誰管你是因為什么做了妓女？

一樣都是花一樣的好年紀(jì)，就因為她是家里的老大，就要一頭栽進(jìn)土里，用自己的血肉滋養(yǎng)弟弟妹妹。

讓他們免受生活的苦和侮辱。

讓他們出淤泥而不染。

反過來，他們嫌這堆淤泥丑陋骯臟。

后來，寶鳳就不和他們聯(lián)系了。

也不跟任何人聯(lián)系了。

我也是那時候沒了她的消息。”

題安走出茶館，秋風(fēng)席卷著干枯的葉子哀鳴。

誰有興趣了解一個受人唾棄的妓女的一生？

妓女是遭人恨，沒道德的，像是一個社會風(fēng)光下的隱痛。

但刑寶鳳這樣的妓女，又遭人恨，又覺得她可憐。

悲劇就是將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刑寶鳳的潦草一生，比悲劇還要悲，她的所有美好毀滅，她選擇了錯誤的方式奉獻(xiàn)，在一場生活的大洪水中，將別人高高舉過頭頂。

那些人安全了，站在了高地。

回過頭對她露出鄙夷。

她為什么這么多年，只是活著，毫無質(zhì)量地活著，活得像下水道里的老鼠，悄無聲息。

她被拋棄了，被親人拋棄，被社會拋棄，最終也被自己拋棄。

幾天后，刑寶永和刑寶儀同時回來領(lǐng)取刑寶鳳的骨灰。

他們衣著光鮮。

反復(fù)確認(rèn)高溫下艾滋病毒是不是肯定死掉了？

刑寶鳳的骨灰直接拉到一個墓地埋葬。

墓碑上沒有任何稱謂，沒有人愿意為她署名。

只有刑寶鳳 墓。

兩人給大洋彼岸的哥哥打了視頻電話，三人和氣地簽了遺產(chǎn)分割協(xié)議。

知名律師成功人士社會名媛怎么能為了錢面紅耳赤？

他們必然是和和氣氣的。

他們要裝作對這些錢不感興趣，回來接收骨灰為了不讓大姐的遺骨流落在外，孤苦無依。

他們一再和題安強調(diào)，當(dāng)初每個人每個月兩萬，他們毫無怨言，他們知道大姐的生活困難。

潛臺詞是，他們已經(jīng)對刑寶鳳仁至義盡，他們拿這筆錢心中無愧。

題安想問，那時的錢和現(xiàn)在的錢一樣么？

他們當(dāng)然也免不了哀嘆唏噓，“唉，大姐怎么會落到這個下場？”

題安沒忍住，認(rèn)真問他們：“你們當(dāng)真不知道刑寶鳳為什么落到這個下場？”

三人無辜地互相對視。

題安說：“祝你們一生無愧，錦繡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