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感知掃過東側月亮門旁的紫藤架時,一股刻意收斂的生人氣息,像投入靜水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凝滯的波紋。
那氣息極淡,若不是《幻夢心經》讓她對 “活物” 的氣息格外敏感,恐怕只會當是夜行動物路過。可那氣息里藏著的緊繃感,卻瞞不過她 —— 就像獵人潛伏時,強壓著呼吸的克制。
無名眼簾未抬,唇角卻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她不動聲色地引導內息流轉,指尖在膝上虛點,借著功法運轉的掩護,將感知再次聚焦于紫藤架。
這一次,她 “看” 清了那團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藏著一個半蹲的身影,玄色衣袍幾乎與暗夜融為一體,只有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正透過藤蔓縫隙,若有所思的盯著她的臥房窗欞。
看來不是府里的人。
她心里了然,指尖點過最后一道關竅,內息如春水歸海般沉入丹田。
“桃紅” 她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打破了夜的寂靜,“去把東側月亮門的燈點上吧,夜里風大,別讓巡邏的仆婦看不清路,絆著了。”
窗外陰影里的身影明顯一僵。
很快,桃紅的腳步聲從外間傳來,帶著幾分困倦:“是,小姐。”
接著是點燈的窸窣聲,片刻后,一盞燈籠被掛在了月亮門的門楣上,暖黃的光暈瞬間驅散了紫藤架下的大半陰影。
那身影猝不及防暴露在光線下,下意識地縮了縮,卻已來不及完全隱沒。
無名緩緩睜開眼,眸中因功法運轉而殘留的微光尚未散去,映著窗外隱約晃動的影子,笑意里多了幾分捉弄。
她知道,他藏不住了。
臥房內,燭火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安靜得像一幅水墨畫。
而墻外,那道被燈光逼得狼狽的身影,正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 他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榻上之人眼中,再清晰不過的獵物。
突然,夢境如潮水般緩緩退入房間,無名收斂了《幻夢心經》鋪展在院子的感知,周身那層因警惕而繃緊的氣場瞬間消散,仿佛剛才那個洞察一切的人并非她一般。
她端坐在榻上,指尖輕輕摩挲著膝上的素色錦緞,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你既然來了,便不必藏著了。進來吧。”
話音落地的瞬間,窗外那道僵在光暈里的身影明顯一震,似乎沒想到自己不僅被發現認出,對方竟還如此直白地邀他入內。
夜色里,那雙緊盯窗欞的眼睛閃過一絲驚疑,又迅速被自信覆蓋。
僵持了片刻,院中的風似乎都停了。
終于,那身影動了。他沒有選擇退縮,反而如貍貓般悄無聲息地起身,幾個起落便穿過了院子,停在了臥房門外。
門板并未上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輕輕推開了門。
“吱呀” 一聲輕響,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燭光從門內涌出去,照亮了來人的半張臉。玄色夜行衣,腰間束著同色腰帶,身形挺拔,只是臉上蒙著一塊黑布,只露出一雙深邃銳利的眼睛,正隨意地掃視著房內。
無名沒有回頭,只是側對著門口,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杯溫熱的茶水,氤氳的水汽模糊了她的側臉。
“坐吧。” 她指了指桌旁的椅子,語氣平淡得像是在招待熟客,“深夜潛入,總不會是來偷我院子里那盆茉莉的吧。”
來人腳步未動,那雙眼睛死死盯著她的背影,仿佛想從那纖細的輪廓里看出些什么。
他不明白,這個看似柔弱的深閨女子,為何面對一個不速之客,竟能如此鎮定,甚至主動將他引入房中。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張力,燭火在兩人之間明明滅滅,將彼此的影子投在墻上,忽長忽短,如同一場無聲的角力。
來人在陰影里站了片刻,那雙藏在黑布后的眼睛始終沒離開無名的側臉,像是在判斷她話語里的真假。燭火在他玄色衣料上跳動,映出衣料上暗繡的云紋,隨著他呼吸微微起伏。
“在下名‘夢’。”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得像浸在水里,帶著點奇特的回響,“姑娘如何識得我?又怎會察覺我的蹤跡?”
這名字古怪得很,既不像姓氏,也不像尋常表字。
無名卻像是早有預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讓她音色更顯沉靜:“夢公子深夜到訪,總不會是為了考較我這點微末伎倆吧?”
她放下茶杯,轉過身來,目光直直對上那雙銳利的眼:“先謝過公子上月在聚福樓出手相助。若非公子,我那日怕是要被那伙潑皮纏上,難脫身了。”
夢的身形明顯一滯,似乎沒想到她會提起這件事。
那日他本是路過,見二樓雅間有幾個地痞圍著個女子起哄,隨手用了點手段讓那伙人陷入夢魘,轉身便走了,自忖做得隱秘,竟被她記在了心上。
“舉手之勞。” 他語氣淡了些,卻仍帶著警惕,“姑娘既知我出手,便該明白,尋常人斷難察覺我的蹤跡。”
無名笑了笑,指尖在桌面輕輕畫了個圈,那圈的弧度詭異,像是扭曲的月:“公子那日所用,并非幻術,也非真正的霧。
那伙人殞命前,眼神都晃了晃,像是忽然掉進了一場醒不來的夢 —— 周遭的人聲、酒氣,在他們的感知里都淡了,只剩下公子刻意讓他們看見的‘空無’,對嗎?”
她抬眼,眸中映著燭火,卻亮得驚人:“那是借‘夢’的法則,短暫剝離了他們與現實的聯結。看似輕巧,實則是在撬動虛實的界限。這種手段,尋常修士做不到,江湖術士更仿不來。”
最后幾個字落下時,房內的燭火忽然 “噼啪” 爆了個燈花,明明滅滅間,夢臉上的黑布竟微微顫動了一下。
他那雙始終平靜無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掀起了驚濤 —— 那不是被識破身份的慌,而是被看穿核心秘密的震驚。
“你……” 他喉結動了動,聲音竟有些發緊,“你怎會識得‘夢之法則’?”
這世間知曉他名字的人或許有幾個,可能一眼看穿他能力根源,點出 “夢之法則” 四字的,從他出道至今,從未有過。眼前這個看似養在深閨的女子,到底是誰?
無名看著他眼底翻涌的震驚,心里忍不住悄悄吐了個槽:“這有什么好驚訝的,你用的那招我也會啊,說不定我練的《幻夢心經》比你這野路子還正宗些呢。
小年輕,論對夢之法則的理解,姑奶奶我都用了三百多年了,還沒你這個二十多歲的小子懂嗎。”
但面上,她卻像是沒瞧見他的失態,指尖漫不經心地劃過茶杯邊緣,忽然話鋒一轉,目光落在他身上那身單調的玄色夜行衣上。
帶著點促狹的笑意:“說起來,夢公子今日這身打扮,倒是比上次素凈多了。怎么沒穿那日在酒樓見的那件紫色錦袍?”
她咂咂嘴,故意拖長了語調:“就是繡著銀線流云紋,領口還鑲了圈孔雀翎毛的那件 —— 那般張揚惹眼,瞧著可真…… 騷包。”
“騷…… 騷包?”
夢幾乎是咬著牙重復出這兩個字,黑布下的臉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
那雙剛被震驚填滿的眼睛里,此刻像是潑了墨,又像是燃著兩簇小火苗,死死盯著無名,仿佛要將這兩個字在舌尖嚼碎了吞下去。
他自修行以來,行事向來隱秘,那日為了混入酒樓才特意換上那身顯眼的衣袍,原是覺得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才更不易引人注意,卻沒料到會被人用 “騷包” 二字形容。
無名見他這副模樣,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嘴上卻一本正經地補充:“哦,或許是我用詞不當?那換個說法 —— 過于明艷,招搖過市?”
“……” 夢的臉色似乎更黑了。
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女子能看穿他的夢之法則,或許并非什么難事,畢竟她這張能氣死人的嘴,殺傷力恐怕比他的法則還要厲害些。
見夢那副被噎住的模樣,無名眼底的笑意淡了些,放下手上的茶杯,語氣也沉了幾分:“好了,不逗你了。說正事吧,深夜潛入我院中,總不會真是為了那盆茉莉?”
提到正事,夢臉上的緊繃感重新凝聚。
他沒再站著,幾步走到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動作干脆利落。目光掃過桌上的茶具時,恰好瞥見無名手邊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水,杯沿還沾著一點淡淡的唇印。
無名正等著他開口,冷不防見他伸手過來,竟直接端起那半杯茶,仰頭便飲了個干凈。動作快得讓她都沒來得及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