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來人。
這四個字,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砸進了顧家小院剛剛泛起漣漪的平靜水面。
顧南舟話音剛落,程之韻就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
那是一種和錢掌柜上門鬧事時,截然不同的緊繃。
錢掌柜是地頭蛇,是看得見的麻煩,可以用村規民約,可以用利益人心去對付。
可“京城”這兩個字,代表的是另一個意義,是這家人顛沛流離的根源,是他們身上無形的枷鎖。
她下意識地看向屋子的方向。
門簾一動,顧文玨走了出來。
他剛才顯然也聽到了顧南舟的話。
他臉上那份因生活好轉而剛剛柔和了幾分的線條,此刻又重新變得堅硬,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冷峻。
那不是面對地痞無賴時的戒備,而是一種被觸及舊傷后,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寒意。
林頌宜也抱著顧明珠跟了出來,她一句話都沒問,但那瞬間煞白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對她和顧文玨而言,京城不是什么繁華故地,而是埋葬了他們親人,傾覆了他們人生的噩夢之所。
程之韻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沒過多久,村長顧順就領著一個穿著青色綢緞長衫的中年男人,走到了顧家院門口。
那男人約莫四十來歲,面皮白凈,下頜無須,一雙眼睛精明而審視,即便走在泥濘的村道上,衣角也未曾沾染半分塵土。
他身后還跟著兩個健壯的仆役,垂手立在馬車旁,氣勢與錢掌柜帶來的潑皮混混,有天壤之別。
“文玨啊,”顧順在門口站定,表情有些不自然,“這位是……從京城來的傅管家,說要找你。”
那傅管家沒有理會顧順,視線直接越過眾人,精準地落在了顧文玨身上。
他似乎只看了一眼,就確認了目標。“當面的,可是顧丞相家的二公子,顧文玨?”他的聲音平和,語調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客氣。
顧文玨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整個人像一柄出了鞘,卻引而不發的利劍。
傅管家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二公子不必驚慌。在下是吏部劉侍郎府上的管家。我家老爺,與令尊曾是同僚,聽聞顧家后人在此地生活不易,心中時常掛念,特意命在下前來探望一番。”
劉侍郎。
程之韻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姓氏。
她看見,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顧文玨垂在身側的手,指節猛地收緊。
而一旁的林頌宜,更是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半步,將顧明珠死死地護在懷里,臉上血色盡褪。
傅管家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一揮手,身后的仆役立刻捧著一個包裹走了上來。
“我家老爺說,鄉野清苦,怕公子和夫人小姐們衣食短缺。這里備了些衣物和藥材,聊表心意,還望二公子不要推辭。”
那包裹用一塊半舊的藍布包著,看起來鼓鼓囊囊。
傅管家說完,目光在破舊的院墻和被撞壞的門板上轉了一圈,意有所指地補充道。
“我家老爺還托我帶句話。他說,洛水村山清水秀,是個頤養天年的好地方。過往之事,譬如昨日死。人啊,還是要往前看,安安分分地過日子,才是福氣。”
這句話,說得輕飄飄的,卻像一把淬了毒的軟刀子。
不是探望,是警告。不是心意,是羞辱。
安分過日子,不要妄想,不要攪動舊事。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連顧南舟都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壓力,小小的拳頭攥得緊緊的。
顧文玨終于動了。
他上前一步,從那仆役手中,接過了那個包裹。
“有勞劉侍郎掛念。”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也勞煩傅管家,遠道而來。”
傅管家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滿意,點了點頭。
“二公子能明白老爺的苦心,那便最好。在下的差事辦完了,就此告辭。”
他轉身,準備離去。
“管家留步。”一個清脆的女聲,忽然響起。
傅管家腳步一頓,回頭看向說話的程之韻。
程之韻抱著手臂,從顧文玨身后走了出來,臉上掛著一種質樸又熱情的笑。
“管家大老遠來一趟,辛苦了。我們這鄉下地方,也沒什么好招待的。就是家里剛種了些新鮮的菜,水靈得很,鎮上酒樓搶著要呢。要不,您帶些回去,給侍郎大人嘗個鮮?也算我們家的一點心意。”
她這番話說得極其自然,仿佛就是一個熱情好客,又帶點小炫耀的農婦。
傅管家那張始終保持著得體微笑的臉,第一次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一個京城侍郎府的總管,紆尊降貴來到這窮鄉僻壤,是來施舍和警告的,不是來跟你這泥腿子討價還價換菜的。
程之韻的話,瞬間將他營造出來的,那種高高在上的施恩氛圍,給攪得一干二凈。
他像是吞了只蒼蠅,噎了一下,才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
“不必了。府里什么都不缺。夫人的心意,在下心領了。”
說完,他再不停留,幾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帶著仆役,登上了馬車,匆匆離去。
華麗的馬車很快消失在村道的盡頭。
顧順看看顧文玨,又看看程之韻,張了張嘴,最后什么也沒說,嘆了口氣,也領著看熱鬧的村民散了。
院門再次關上。
方才還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垮塌下來,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
林頌宜再也支撐不住,抱著孩子,靠著墻壁,無聲地落淚。
顧文玨站在院子中央,手里還捧著那個藍布包裹。
他一動不動,像一尊石雕。
程之韻走到他身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陪著。
許久,顧文玨才緩緩地,解開了那個包裹。
里面沒有金銀,也沒有什么珍稀藥材。
只有幾件洗得發白的半舊衣裳,看尺寸,是給孩子穿的。
還有幾包最尋常不過的,治跌打損傷的草藥。
這哪里是禮物,這分明是在提醒他們,他們就是一群穿著破衣,隨時可能受傷的,無足輕重的流放罪人。
“劉錚。”顧文玨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就是他接替了我父親的相位。”
他拿起一件小孩的衣服,那粗糙的布料,在他指尖摩挲。
“他派人來,不是掛念,是來確認我們是不是還老老實實地待在這里,確認我們是不是還像狗一樣活著。”他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
程之韻的心,被他話語里的痛楚和恨意,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看著他,看著這個平日里沉默如山,把所有苦楚都自己扛著的男人,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深刻的,不加掩飾的憎恨。
顧文玨深吸一口氣,將那些衣物重新包好。
他沒有把包裹扔掉,也沒有將其撕碎。他抱著那個包裹,轉身走進了廚房。
程之韻跟了進去。
只見顧文玨走到灶膛前,蹲下身。
他沒有看她,只是用一種平靜到可怕的語調說。“天冷了,柴火不太夠用。”
說完,他將那件半舊的孩童衣物,塞進了還帶著余溫的灶膛里。
他拿起火折子,吹亮,點燃了那件衣服的一角。
火苗“呼”地一下竄了起來,貪婪地吞噬著那塊象征著羞辱的布料,映得他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上,一片明明暗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