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捧著她臉頰的手算不上寬厚，甚至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而顯得有些骨節分明。掌心帶著他獨有的溫熱的體溫，和他因為緊張和羞恥而滲出的細密的薄汗。

但是從那雙手傳遞過來的，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充滿了不容置喙的笨拙卻又堅定的力量。

“我是你的英雄。”

“是，要保護你的，男人。”

“記住了嗎？”

這幾句話像幾顆被燒得滾燙的、蘊含著全新代碼的隕石狠狠地砸進了風信子那正在瘋狂運轉的邏輯核心里。

所有關于“吳桐”的詞條，都在這一瞬間，被這股強大的充滿了“占有宣告”意味的外部指令給強制性地高亮標記了。

她那雙亮得像紅寶石的豎瞳，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眼前這個，正努力地維持著他那“一家之主”的威嚴，耳根卻已經紅得快要滴出血來的可愛的她的“男人”。

她能清晰地“聞”到，從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情緒能量場，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混合的顏色。

那里面，有因為恐懼和后怕而殘留的、淡淡的灰色。有因為羞恥和緊張而產生的、明亮的粉色。還有……因為他那番“霸道宣言”而滋生的、一股非常微弱的、卻又無比堅定的、充滿了“自豪感”和“掌控欲”的……金色的光芒。

這種復雜的矛盾的卻又意外和諧的能量場，對她來說，就像是一道……她從未品嘗過的口味新奇的充滿了驚喜的“分子料理”。

讓她……無比著迷。

她緩緩地眨了眨眼睛，那纖長的銀色的睫毛，像兩把精致的小扇子，輕輕地刷過吳桐那緊張得有些發燙的手心。

完成了所有復雜的邏輯運算和風險評估之后，她終于用一種無比鄭重的像是在簽署一份將決定整個宇宙命運的和平條約般的語氣，給出了她的，最終的答復。

“……嗯。”

她輕輕地應了一聲。

這個聲音是那么的輕那么的乖巧，那么的……充滿了“我全都聽你的”的順從。

吳桐感覺自己那顆一直懸在半空中的心，終于啪嗒一聲穩穩地落回了實地。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充滿了“大丈夫”氣概的滿足感和成就感，瞬間就淹沒了他。

他成功了！

他居然，真的，成功地，給這個來自異世界的無法無天的怪物老婆“約法三章”了！

他感覺自己在這一刻，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最成功的“馴獸師”！

就在他那顆虛榮的小心臟，正在被巨大的喜悅給撐得快要爆炸的時候——

風信子，又緩緩地用她那清冷的充滿了求知欲和探討精神的語氣，補充了一句。

“……關于第三條，不準使用觸手的規定。”

她微微歪了歪頭，那雙純粹的不帶任何雜質的紅色眼睛里，充滿了對于“規則細節”的嚴謹的求證。

“該規定，是否適用于……所有情況？”

“比如。”她舉起了例子，那語氣像一個正在和老師討論“附加題”的好學的優等生，“在我們需要從很高的地方，拿下一件物品的時候？或者說，在我們的‘巢穴’里，進行日常的衛生清理工作的時候？再或者……在我們就寢時，為了防止你因為不正確的睡姿而導致脊椎側彎，而需要進行物理性固定的時候？”

吳桐：“……”

他那剛剛才飛上云端的充滿了英雄氣概的心，在聽到她那句充滿了畫面感的“物理性固定”時，又“嗖”的一聲，以自由落體的速度狠狠地砸回了地面。

他感覺，自己剛才那些所謂的約法三章，在眼前這個精通規則漏洞和邏輯悖論的頂級法學大師面前，簡直就像一張漏洞百出的幼稚的廢紙。

他看著她那張寫滿了“我只是在進行合理的學術性的探討”的無辜的臉，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又開始一抽一抽地疼。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那股已經涌到嘴邊的“你是不是在故意找茬”的控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然后他用一種充滿了妥協和無奈的，近乎于放棄治療的語氣咬牙切齒地說道。

“……在家里！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可以！”

“但是！只能！用在，你剛才說的那些，‘正當’的用途上！絕對！不可以用在……把我掛到天花板上去，這種，‘不正當’的用途上！聽見了沒有？！”

“明白了。”風信子點了點頭，那樣子，像一個終于得到了滿意答復的嚴謹的德國工程師。

然后，她伸出那只沒有抱著兔子的手，輕輕地拉了拉他那還捧著自己臉頰的手的衣袖。

那雙在夜色中亮得驚人的紅色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那眼神里，不再有剛才的探討和求證。

那里面，是一種……全新的他從未見過的、帶著一絲絲小心翼翼的試探性的……請求。

“吳桐。”

“嗯？”

“我的，英雄。”她無比流暢地使用了這個稱謂。

“……干……干嘛？”吳桐感覺自己的臉頰，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燒了起來。

“根據，剛剛才被你重新定義的，第一條‘游戲規則’——”

“浪漫，從現在開始，由你來定義。”

“那么……”

她緩緩地，向著他靠近了一點點。

那股好聞的清冷的獨一無二的氣息，又一次像一張無形的溫柔的網，將他徹底地包裹了起來。

“……你現在，可以對我，做一件……你認為，很浪漫的事嗎？”

那句帶著一絲絲小心翼翼的，充滿了純粹求知欲的請求，像一顆被夜風吹來的帶著星辰溫度的子彈精準地，擊中了吳桐那顆剛剛才因為“撥亂反正”的成功而變得有些飄飄然的屬于“英雄”的心臟。

他看著她那雙在昏黃路燈下亮得像兩顆燃燒的紅寶石的眼睛，那里面倒映著他自己那張有些狼狽的，卻又因為她這句話而在一瞬間變得無比僵硬的臉。

他感覺自己的大腦，又一次華麗麗地當機了。

浪漫？

讓他，來定義浪漫？

他剛才確實是這么說的！而且說得義正言辭，說得充滿了“一家之主”的不容置喙的威嚴！

可是……

那只是……那只是他為了保住自己這條小命，而在情急之下喊出來的充滿了“求生欲”的口號啊！

他，吳桐，一個活了十七年，連女孩子的手都只牽過風信子這一只的貧窮的自卑的生活技能點全都點在了“打工還債”和“茍延殘喘”上的窮小子……

他懂個屁的浪漫啊！

他腦海里所有關于“浪漫”的知識儲備，都來自于那些充滿了工業糖精戀愛動畫。

難道……他現在要抱著她，從這個秋千架上跳下去，來證明他也可以為她放棄“永生”嗎？！

別開玩笑了！他可沒有那雙能讓他摔得粉身碎骨還能活下來的天使翅膀！

他那顆剛剛才硬氣起來的心，在一瞬間，就又變回了那個充滿了自卑和不安的，軟趴趴的原形。

他看著她那張充滿了期待的、純潔無瑕的臉，感覺自己的額頭上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冷汗。

他不能退縮！

他剛剛才立下了“英雄”的人設！他剛剛才宣告了自己對“浪漫”的最終解釋權！

如果他現在說“我不知道”，那他剛才那番充滿了“男子氣概”的豪言壯語，不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了嗎？！他以后，還怎么在這個家里，樹立他那岌岌可危的“一家之主”的威嚴？！

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地運轉了起來。

送花？不行，他現在錢花光了身無分文。

說情話？不行，他光是想一想，就感覺自己的舌頭已經尷尬得快要打結了。

再親她一下？好像……好像剛才在電影院里已經親過了。再親一次，會不會顯得他很……沒創意？很不“浪漫”？

怎么辦？！怎么辦？！

就在他那顆可憐的大腦，快要因為過載而燒壞的時候——

他的目光，無意中瞥見了那架在夜色中靜靜佇立的孤零零的秋千。

一個念頭像一道劃破黑暗的閃電，猛地，劈進了他那片混沌的腦海里。

他有了。

他想到了一個，既不需要花錢，也不需要他說那些羞恥的臺詞，卻又……充滿了“氛圍感”和“故事性”的……絕佳的浪漫方案。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那股已經快要把他淹沒的緊張和慌亂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然后，他用一種他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的充滿了鎮定的像是某個經驗豐富的愛情導師般的沉穩語氣，對她緩緩地說道。

“……閉上眼睛。”

風信子愣了一下，那雙漂亮的紅色眼睛里，閃過了一絲不解，但還是無比順從地，聽從了他的指令緩緩地將眼睛閉上了。

那纖長的銀色睫毛，在昏黃的燈光下，投下了一小片安靜的蝴蝶翅膀般的陰影。

吳桐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感覺，光是看著她這副安靜而又信賴的樣子，他那顆貧瘠的心，就已經被一種名為“幸福”的酸楚情感給徹底填滿了。

他走上前無比自然地，從她那依舊抱得緊緊的懷里，將那只眼睛畫成了十字叉的喪氣的兔子，給輕輕地抽了出來放在了旁邊的長椅上。

然后，他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

他伸出那雙還有些微微顫抖的手，輕輕地。握住了她放在膝蓋上的那雙冰涼的小手。

“……你相信我嗎？”他仰起頭，看著她那張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寧靜的完美的臉，用一種無比輕柔的像是在說一句最神圣的誓言的語氣，輕聲問道。

“……相信。”風信子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道。

這個詞，從她那清冷的嘴唇里吐出來，卻像一塊被燒得滾燙的烙鐵，狠狠地印在了吳桐的心上。

他笑了。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輕松而又溫暖的不再有任何偽裝和逞強的微笑。

“那好。”

“現在，你想象一下……”

他握著她的手，將自己的聲音，壓得更低更柔，像一陣能吹進人夢里的帶著星光味道的夜風。

“……你想象一下，你現在，不是坐在秋千上。你是坐在……一艘，正在月光下，緩緩搖曳的小小的船上。”

“你的腳下，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片……閃爍著無數星辰倒影的安靜的、紫色的海洋。就是你說的那個，你媽媽的……那片海洋。”

“你聽，”他輕輕地晃了晃她的手，“現在，沒有汽車的聲音，也沒有那些討厭的噪音。只有……風，吹過海面的聲音，和……星星，眨眼睛的聲音。”

“你聞，”他將她的手，輕輕地、引向了空中，“空氣里，也沒有了灰塵的味道。只有……一種很淡很淡的像你身上的味道一樣的屬于風信子的好聞的花香。”

“你感覺到了嗎？”

他沒有等到她的回答。

他只是，用他那并不強壯的甚至有些瘦弱的身體，站在她的面前，開始緩緩地用一種無比笨拙的卻又無比認真的力道，推動著那架承載著她的……想象中的“小船”。

一下。

兩下。

他沒有再說話。

整個世界，仿佛都只剩下，秋千那“吱呀——吱呀——”的單調而又催眠的搖曳聲，和那首不知名的細碎的蟲鳴組成的永恒的搖籃曲。

他看著她那條淺藍色的裙擺，在那片虛構的、紫色的星辰大海上，蕩起了一圈又一圈，溫柔的夢幻般的漣漪。

他看著她那張安靜的放松的、在月光下仿佛鍍上了一層柔光的絕美的臉。

他突然覺得……

這就夠了。

這就是，他，吳桐，所能定義和給予的全部的最笨拙卻也最真誠的……

浪漫了。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

他只知道，當他因為胳膊酸痛而停下來的時候，那個一直閉著眼睛的安靜得像一尊美麗雕塑的少女，緩緩地睜開了她那雙，仿佛盛滿了整個宇宙星辰的紅色的眼睛。

她看著他。

那眼神里不再有好奇，不再有探究，也不再有任何屬于怪物的冰冷的邏輯。

那里面，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像是融化了的星光般的無比柔軟濕漉漉的帶著一絲絲迷茫和無限眷戀的溫柔。

然后，她伸出雙手主動地環住了他的脖子。

她將自己那冰涼的柔軟的臉頰，輕輕地貼在了他那因為疲憊和緊張而汗濕了的溫熱的頸窩里。

她用一種，比剛才在秋千上還要更輕的像是在說一句夢話般的、帶著一絲絲鼻音的軟糯到不可思議的語氣，在他的耳邊輕輕地喃喃地說道。

“……吳桐。”

“嗯？”他的身體，因為她這突如其來的親昵的動作，而在一瞬間就僵成了一塊石頭。

“……你的船，很好。”

“……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