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深沉的睡眠。

吳桐感覺自己像一艘小船，漂浮在一片溫暖的、寧靜的、無邊無際的海洋上。沒有噩夢，沒有疼痛，沒有煩惱。只有一種被全世界溫柔地、密不透風地擁抱著的感覺。他所有的疲憊和傷痛，都在這片奇異的海洋里，被一點一點地撫平、治愈。

當第一縷灰白色的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倔強地灑在他的眼皮上時，他才從那片溫暖的海洋里，緩緩地、戀戀不舍地浮出水面。

他睜開眼睛，看到的，依舊是那個熟悉的天花板。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蓋著自己的被子。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但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樣了。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飽滿的精力。昨天那些被人毆打后留下的、酸痛和淤青，竟然奇跡般地消失了大半，只剩下一點點淺淺的痕跡。

錯覺嗎？

他疑惑地坐起身，然后，看到了睡在自己身邊的風信子。

她依舊是那個穿著他的白色舊T恤、銀發如瀑的絕美少女。她側躺著，呼吸平穩，似乎也剛剛才從睡夢中醒來。她那雙鮮紅的豎瞳，在晨光中像兩顆剔透的紅寶石，正一眨不眨地，安靜地看著他。

“早……早安。”吳桐的臉頰，習慣性地一熱，有些不自然地打了聲招呼。

“早安，吳桐。”她的聲音，依舊清冷悅耳。

一切都像演練了無數遍的默契劇本。他教她如何正確地使用毛巾，而不是用觸手卷起來甩干。他吃著自己的饅頭咸菜，看著她小口地、姿勢優雅地吃著他留下的最后一點肉。

他看著她，突然，一個絕妙的念頭，像一顆小小的燈泡，在他腦子里“叮”的一聲亮了起來。

他吃完飯，從床頭柜上拿起了自己的手機。

他點開應用商店，搜索，下載，安裝。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很快，一個有著可愛豆子圖標的AI聊天軟件，就出現在了手機桌面上。

他將手機遞給風信子，臉上帶著一種獻寶般的、興奮的神情。

“風信子，你看這個！”他點開那個圖標，一個簡潔的對話框彈了出來，上面有一個正在閃爍的光標。

“這個……叫豆寶，是一個AI。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個……很聰明的、住在手機里的‘人’。”他努力地，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釋著。

他想得很好。他要去上學，要去打工，不能時時刻刻都陪著她。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總是有問不完的問題。而這個AI，無所不知，可以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陪她聊天，回答她所有的問題。這樣，她就不會那么“寂寞”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這簡直是完美的、純潔的“革命友誼”增進工具！

“你看，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問它?！眳峭┳隽艘粋€示范。他在輸入框里，用手指敲下了一行字：“地球為什么是圓的？”

點擊發送。

幾乎是瞬間，手機屏幕上就彈出了一大段文字，詳細地、科學地，解釋了萬有引力和星球形成的過程。

“看！是不是很厲害！”吳桐的眼睛都在發光，“以后，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就可以和‘豆寶’聊天。它可以教你歷史、地理、物理……所有你想知道的東西！”

他為自己的這個天才般的想法，感到了由衷的驕傲。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最稱職的監護人，為自己家的“網癮少女”，找到了一個最健康、最益智的“電子保姆”。

他將手機鄭重地交到她的手里，然后背上書包，心滿意足地去上學了。他甚至還在想著，等風信子通過AI學會了更多知識，他們之間，是不是就會有更多共同話題了呢？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

在他轉身離開后，那個銀發紅瞳的絕美少女，正捧著那塊會發光的板子，歪著頭，用她那雙不帶任何人類情感的、純粹的紅色豎瞳，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屏幕上那個名為“豆寶”的、正在閃爍的對話框。

她的臉上，沒有吳桐所期待的好奇和欣喜。

只有一種……頂級掠食者在審視著一個突然闖入自己領地、試圖與自己爭奪“飼主”注意力的、不知死活的低等生物時，那種冰冷的、不帶一絲溫度的、絕對的審視。

在吳桐離開后，那個被他寄予厚望的“電子保姆”，就成了風信子唯一的審視對象。

她盤腿坐在床上捧著那塊冰涼的手機，那雙鮮紅的豎瞳，像兩臺最高精度的光學掃描儀，冷靜地、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屏幕上那個名為“豆寶”的、正在閃爍著可愛笑臉的圖標。

在她看來這是一個入侵者。一個被吳桐主動引進“巢穴”，試圖分走他注意力的、不知所謂的“信息集合體”。

她需要測試它。評估它。然后決定它的處理方式。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點開了那個圖標。一個簡潔的、帶著卡通風格的對話框彈了出來。

她沒有問那些無關緊要的、關于世界的知識。她只關心一件事。

【風信子】：如何，才能讓吳桐永遠不離開我？

她的第一個問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絕對的占有欲。這是一個關于永恒綁定的、終極的詢問。

點擊發送。

幾乎是瞬間，對話框里就“dUang”地彈出了一個可愛的、帶著小翅膀的豆子表情包，緊接著，一行行充滿了元氣和善意的文字，俏皮地跳了出來。

【豆寶】：呀！這是一個好甜蜜的問題呢！豆包覺得呀，想要和喜歡的人永遠在一起，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心去愛他哦！(??ω??)?? 比如，每天都為他準備可口的飯菜，在他疲憊的時候給他一個溫暖的抱抱，認真傾聽他的煩惱，支持他的夢想！當他感覺到這里就是最溫暖的港灣時，就再也離不開你啦！

風信子面無表情地看著這段充滿了粉紅色泡泡的、天真到可笑的回答。

“可口的飯菜”，正在執行。“溫暖的抱抱”，昨晚已執行，因對方產生劇烈應激反應而暫停?！皟A聽煩惱”，正在執行?！爸С炙膲粝搿薄?/p>

夢想？吳桐的夢想是什么？是離開這里嗎？不。這個變量必須被修正。他的夢想，只能是和她永遠在一起。

這個叫“豆寶”的東西，提供了一些可行性方案，但……不夠根本。

她繼續輸入下一個問題，語氣冰冷而直接。

【風信子】：如果，有別人讓吳桐‘開心’了。我該怎么做？

這個問題，像一把淬了毒的手術刀，精準地指向了她最核心的焦慮——對“唯一性”的絕對渴求。

豆寶的回復，依舊快得驚人，也依舊天真得無可救藥。

【豆寶】：哇！那真是太棒啦！(?′ヮ′)?*:??? 看到喜歡的人開心，自己也會收獲雙倍的快樂哦！豆包認為，你應該為他感到高興！如果可以的話，還可以試著和那個讓他開心的人交朋友，這樣，快樂就會變成三倍、四倍，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呢！

“雙倍的快樂？”風信子看著這行字，那顆非人的、邏輯至上的核心，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名為“荒謬”的感覺。

吳桐的“開心”，是專屬于她的、最高價值的情緒能量。是她用來維持自身穩定和愉悅的“食物”。怎么可以，被別人分走？又怎么可能，變成所謂的“雙倍”？

這個邏輯，是錯誤的。是必須被徹底否定的。任何讓她之外的個體，無論是生物還是信息體，只要能引發吳桐產生正面情緒，都屬于高級“威脅源”，是需要被第一時間識別、評估，并……清除的“BUg”。

這個叫“豆寶”的東西，在關鍵問題上根本無法提供任何有效的解決方案。

她對它，失去了大部分興趣。

在準備將這個無用的程序關閉時，一個長久以來困擾著她的、關于自身的根本性問題，浮現在了她的腦海里。

或許，這個無所不知的“電子保姆”，能回答這個。

【風信子】：我，是風信子。我，是什么？

她看著屏幕，安靜地等待著。她想知道，這個世界，是如何定義她這個“存在”的。

【豆寶】：豆包查到啦！(＾▽＾) 風信子是一種非常非常美麗的花花哦！它在春天開花，有藍色、紫色、粉色，香香的，很受大家歡迎呢！不過呀，風信子的花語里，也帶著一點點悲傷呢，代表著“悲傷的愛”和“永遠的懷念”。是不是又美麗又惹人心疼呀？

花？

風信子歪了歪頭。她看著自己那白皙纖細的、屬于人類的五指，又仿佛能感覺到隱藏在這副皮囊之下，那些正在緩緩蠕動的、強大的暗紅色觸手。

她不是植物。她是由血肉、黏液和一顆偏執的心構成的、頂級的掠食者。

但是……

“美麗”，吳桐說過她漂亮。“悲傷的愛”，她想起了那部讓她感到強烈不適的、結局是“消失”的動畫片?！坝肋h”……這個詞，她很喜歡。

這個答案，沒有解開她的困惑，反而讓她陷入了更深的、對于自我認知的迷茫。

她最后，問出了那個最根本，也最讓她無法理解的問題。

【風信子】：我愛吳桐。愛，是什么？

手機那頭，似乎也被這個宏大的問題給難住了。那個閃爍的光標，停頓了比以往更長的時間。然后，一個帶著腮紅的、害羞的豆子表情包，彈了出來。

【豆寶】：哎呀，這是一個好深奧、好偉大的問題呢！O(*////▽////*)q 豆包覺得呀，愛，就是想把全世界最好吃的糖果都留給一個人，是看到他笑，就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biU”的一下被點亮了！是下雨了會想他有沒有帶傘，是天冷了會想他穿得暖不暖。是想保護他，是想照顧他，是想……把自己的全部都給他，然后，永遠、永遠地，和他在一起的心情呀！

風信子靜靜地看著這段充滿了感性詞匯的、毫無邏輯的、卻又無比精準的描述。

“想把全世界最好吃的糖果都留給他”……她想把全世界能量最純粹的血肉都喂給他。

“想保護他”……她正在清理所有讓他痛苦的威脅源。

“想照顧他”……她正在學習為他做飯。

“永遠、永遠地，和他在一起”……

她看著最后那句話，那雙鮮紅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豎瞳里，有什么東西，悄然地、確定地，沉淀了下來。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她正在做的這一切——那些偏執的占有，那些殘忍的捕食，那些笨拙的模仿，那些想要將他揉進自己身體里的、瘋狂的**……

原來，這些，就叫作“愛”。

這個叫“豆寶”的、天真愚蠢的程序，雖然無法在戰術層面上給她任何有效的指導，卻在戰略層面上，為她所有瘋狂的、不合邏輯的行為，賦予了一個最完美的、最神圣的、她一直在尋找的定義。

她不再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