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輕飄飄,充滿了自我開解意味的玩笑,還沒來得及在空氣中完全散開,就被一種突如其來、溫柔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打斷了。
幾根暗紅色溫潤質感的觸手,從風信子的身后悄無聲息地探出。它們沒有帶著以往那種宣示主權的壓迫感,而是像最柔軟的絲綢,一圈一圈輕柔體貼地,纏上了吳桐的身體。一根纏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想要再說些什么的企圖。一根輕柔地環住了他的腰,將他固定在原地。還有一根,像擁有自己意識的、溫順的寵物,帶著些微涼意,輕輕地貼上了他的臉頰。
她的動作是那么的輕那么的柔,仿佛生怕弄疼了懷里這個比全世界加起來還要珍貴的寶物。
“不許那樣說他?!憋L信子抬起頭,臉上綻開一個燦爛得有些晃眼的笑容。那笑容里,沒有了之前的愧疚與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比堅定無比溫柔的、近乎神圣的決心。她的指尖輕輕地劃過他緊抿的唇線,聲音里帶著一種小小的、不容辯駁的驕傲。
“我不許你否定他。那個過去的吳桐,一點也不廢物?!?/p>
她的聲音很輕,像在分享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最甜蜜的秘密。
“他會在下雨的夜里,把一塊小小的、快要死掉的紅色果凍撿回家。他會把自己的早飯分給那塊果凍吃,會給它取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會因為它笨拙的回應而開心一整天。他會在那個很兇的人回來時,下意識地把它藏進被子里,用自己那一點也不寬厚的后背,替它擋住所有的危險?!?/p>
她望著他,那雙紅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著他的身影,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他一個人。
“在我看來,那個時候的你,雖然計算能力很差,能量儲備也很低,但你的核心,是我見過的最明亮、最溫暖的光。是我把他弄丟了,現在,我要把他找回來。”
她說著,纏繞在他身上的觸手,微微收緊了一些,但那力道依舊是克制安撫的。
“別怕,吳桐?!彼郎惿锨?,額頭輕輕地抵著他的額頭,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臉上,“你不會感到任何痛苦,只需要像平時一樣,睡一覺就好了。等明天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你一睜開眼睛,一切就都變回原來的樣子了?!?/p>
她沒有說,為了這些實驗她究竟處理掉了多少只流浪的貓狗,又或者,用掉了多少個在深夜里無家可歸的“耗材”。她將所有血腥的、黑暗的、殘忍的過程,都悄無聲息地、獨自一人消化掉了。她只想把一個最干凈、最完整的結果,呈現在他的面前。
“睡吧,我的英雄?!?/p>
“醒來之后,你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普通的人類男孩了?!?/p>
吳桐的眼皮在那一瞬間,變得無比沉重。他眼前那張帶著溫柔笑容的、風信子的臉,開始變得模糊旋轉,最后徹底地、安靜地,沉入了一片無邊無際溫暖的黑暗之中。他的身體也隨之軟了下來,被那些柔軟而又堅定的觸手穩穩地托住,安放在了那張他們曾無數次相擁而眠的、柔軟的大床上。
接下來,是一場漫長而又精密的、只屬于她一個人的手術。
她將自己的一部分身體,化作了無數根比發絲還要纖細的銀紅色的神經探針,小心翼翼地,探入了他沉睡的大腦。那是一個充滿了回憶、情感與邏輯的、復雜而又脆弱的世界。她像一個最頂級最謹慎的黑客,在那片龐大的數據海洋里,精準地搜尋著那些她想要修正的“錯誤代碼”。
她找到了他用非人智慧策劃意外,讓那個在公交車上羞辱她的長舌婦灰飛煙滅的記憶片段。她沒有直接刪除,而是用一段全新的、模糊的記憶覆蓋了它——那輛煤氣罐車,只是因為普通的線路老化而發生了爆炸,他和她,只是恰好路過的、眾多驚恐的路人中的兩個。
她找到了他展露怪物形態,將林薇薇嚇到精神崩潰的記憶。她輕輕地將那段充滿了殘忍戲謔與厭煩的記憶抹去,替換成了便利店第一天上班時,那個漂亮活潑的女同事,熱情地跟他打了個招呼,而他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僅此而已。
最后,她找到了那段關于炒股的記憶。這是最關鍵的一環。她需要為他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這間寬敞明亮的公寓,那些不再需要擔心催債電話的安穩日子,提供一個最合理、最完美的解釋。
她小心翼翼地將所有關于股市、K線圖和非人感官分析的數據,全部打包,封存,然后,注入了一段全新的、充滿了戲劇性與狂喜的記憶。
——在某個普通的、陽光很好的下午,他路過一家彩票店,心血來潮地,用身上僅剩的幾塊零錢,買了一張即開型的刮刮樂。然后,在那個賣彩票的大叔震驚的、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看到了那串足以改變他一生的、中得大獎的數字。
她為他編織了一個最完美的、屬于普通人的幸運童話。
做完這一切后,她收回了所有的神經探針,開始進行最關鍵的、也是最耗費能量的身體結構逆轉。那些能量,不再是粗暴的、同化式的改造,而是像無數雙溫柔的、技藝精湛的巧手,一點一點地,將他那些已經異化的細胞,重新還原成最原始的、屬于人類的形態。
這是一個無比消耗,也無比痛苦的過程。但她的臉上,卻始終帶著那種溫柔的、滿足的微笑。
當窗外的天光,由深藍轉為魚肚白時,一切,終于結束了。
清晨七點,一縷金色的陽光,像個害羞的訪客,踮著腳尖從窗簾的縫隙里溜了進來,輕輕地、試探性地落在了他的眼皮上。
眼皮微微顫動著,意識像是從很深很沉的海底,一點一點懶洋洋地向上浮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昨晚的記憶像是被一團柔軟的、溫暖的濃霧包裹著,模糊不清。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風信子那張近在咫尺精致得不像話的臉。她就坐在床邊,沒有像往常一樣賴在他的臂彎里,只是安靜地望著他。
那雙紅色的眼眸里,盛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重逢般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喜悅,有小心翼翼、生怕驚擾到什么似的關切。有難以言說、像是看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般的擔憂。而在這些濃烈的情緒最深處,又藏著一抹淡淡的、轉瞬即逝的悲傷。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伸手揉了揉她那頭觸感極好的、柔軟順滑的銀色長發。
“怎么了?”
他的聲音,帶著清晨時分特有的、一點點的沙啞。
下一秒她就猛地撲了過來,像一只離巢很久很久、終于歸家的雛鳥,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她將臉深深地埋在他的頸窩里,貪婪地用力地嗅著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屬于人類的溫暖氣息。
“我想你了?!彼穆曇魫瀽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輕微的顫抖,“歡迎回來,吳桐。”
他有些納悶地環住她纖細的腰,手掌在她光潔的后背上輕輕地、安撫性地拍了拍。
“我這不就睡了一覺嗎?”他失笑道,“怎么搞得跟生離死別一樣,小粘人精?!?/p>
雖然嘴上這么說著,但被她這樣緊緊地、全身心地依賴著的感覺,還是讓他那顆心變得無比柔軟。他安慰了她好一會兒,直到懷里那個微微顫抖的身體,終于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他覺得現在的生活真的越來越有盼頭了。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自己最愛的人。走出臥室,那個雖然熱情得有些尷尬,但確實已經戒掉賭博、開始努力工作的父親,已經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早飯。他們還清了所有債務,住進了這間寬敞明亮、再也不用擔心漏雨和催債人的好房子。
這種安穩而又觸手可及的幸福,是他過去人生里,連做夢都不敢奢求的。
他親了一下風信子的額頭,然后像一陣風似的沖進衛生間洗漱。餐桌上,偽人父親吳大勇正穿著一身怎么看怎么別扭的白色廚師服,戴著一頂高高的廚師帽,一臉驕傲地將一盤煎得兩面金黃的荷包蛋端了上來。
“我的好大兒!快來嘗嘗你爸我為你精心準備的‘愛心能量早餐’!”吳大勇的聲音洪亮如鐘,充滿了戲劇化的熱情,“要知道,高三可是人生的重要關口!時間緊!任務重!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費!所以,充足的營養補給,是決勝未來的關鍵!吃下這顆充滿了父愛的雞蛋,你就能在知識的海洋里乘風破浪,在人生的考場上所向披靡!”
他每次都這樣熱情得讓吳桐渾身起雞皮疙瘩。但不知為何,他現在竟然覺得這種尷尬的、程式化的父愛也挺可愛的。
“知道了知道了,爸,你快坐下吃吧,不然一會兒上班要遲到了?!?/p>
他飛快地解決著早餐,心里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斗志填滿了。高三壓力大又怎么樣?他現在可不是一個人了。為了風信子,為了他們這個小小的、怪異又溫馨的家,他一定會拼盡全力的。
“我上學去了!”
他抓起書包,在風信子的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下,然后就跟個得了糖果的小屁孩一樣,屁顛屁顛地沖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