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變得好奇怪。

他看著遠處那片因為劇烈的爆炸而升騰起的、混合著黑煙和火焰充滿了死亡氣息的蘑菇云。

聽著耳邊那充滿了路人的驚恐尖叫和刺耳的警笛聲。

他那顆本應充滿了恐懼和震驚的、屬于人類的心臟，在這一刻卻平靜得像一潭，被冰封了萬年深不見底的古井。

沒有任何的波瀾。

他的腦子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清明得有些可怕。

他能像一個最頂尖也是最冷酷的犯罪策劃師一樣，無比清晰地在腦海里復盤著剛才那場，由他一手締造充滿了巧合和必然的、完美“意外”。

那枚被他體溫所浸染的硬幣。

那個正在低頭玩著手機的、注意力不集中的年輕人。

那只被手機砸中了尾巴的、充滿了應激反應的流浪貓。

那個早就已經被白蟻給蛀空了的、搖搖欲墜的馬蜂窩。

那個正在樹下抽煙的、充滿了僥幸心理的裝修工人。

還有那輛充滿了安全隱患的、正在進行非法作業、移動“炸彈”。

所有這些看似是，毫無任何關聯、充滿了隨機性“意外”，在這一刻都被一根，無形、充滿了絕對的因果和必然的線，給無比精準地串聯在了一起。

然后共同地譜寫了一曲，充滿了黑色幽默和血腥的。

死亡交響樂。

他甚至還能像一個最冷靜的、也是最無情的“上帝”，無比清晰地推演出這個世界上，又一個渺小可悲的“碳基生物”，是如何以一種最凄慘、也是最痛苦的方式，結束了她那充滿了聒噪和刻薄，毫無任何價值可悲的一生。

他能想到這一切。

他能想到這一切是如此的輕易。

就像在解一道最簡單、一加一等于二的數學題。

但是他為什么會想到這些？

為什么他那顆本應充滿了善良和懦弱屬于吳桐的心，會如此輕易地就構想出，一個如此冷酷精密充滿了連環效應的。

殺人方法？

而更讓他感到恐懼的是。

為什么弄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之后。

他那顆本應充滿了愧疚和恐懼、屬于人類的靈魂里。

非但沒有任何一絲絲的負罪感。

反而只有一種像打掃干凈了一間，布滿了灰塵和蜘蛛網、骯臟的房間之后所產生的、充滿了絕對平靜和理所當然的。

終于，解決掉了一個煩人的小麻煩的。

輕松感？

他有太多的問題。

太多太多，關于他自己，充滿了“為什么”恐怖無解的問題。

那些問題像一群從深淵里爬出來、充滿了粘滑觸手和無數只眼睛、不可名狀的怪物，在他的大腦里瘋狂地尖叫著，盤旋著，撕扯著他那最后的一絲絲，屬于“人類”的理智。

但是。

他看著身邊這個正用她那雙平靜得像兩潭，盛滿了整個宇宙的溫柔血色的湖水般的眼睛，安安靜靜地凝視著他的少女。

仿佛剛才那場充滿了毀滅和死亡的、驚天動地的爆炸，對她來說也只不過是一場無聊充滿了光和熱、盛大煙火表演的

他美麗女朋友。

他那顆正在被無數恐怖怪物，所瘋狂地撕扯著的混亂大腦，在這一刻又一次地被一種更加強大更加純粹、充滿了絕對的愛意和無限的溫柔的力量給強行地撫平了。

他那雙黑色的、因為思考著那些恐怖的“為什么”，而變得有些深不見底的瞳孔里。

又一次地重新地，燃起了一種充滿了少年氣、傻乎乎卻又無比堅定的，

——充滿了“她比整個世界，都更重要”的。

——幸福的光芒。

于是他笑了。

他像一個，剛剛才用自己那充滿了奇思妙想幼稚的“魔法”，變走了一只正在他最心愛的公主殿下面前嗡嗡嗡地亂飛煩人的蒼蠅，充滿了自豪感的騎士。

他無比自然地，重新地伸出手。

牽住了她那只冰涼柔軟的、仿佛能給予他，全世界的安寧的光滑的手。

然后他像一個，什么都沒有發生過的、充滿了期待要去進行一場，充滿了生活氣息的超市約會的、幸福普通少年。

對著她露出了一個，充滿了陽光和燦爛無比溫柔的微笑。

“哎呀，不說那個了，不說那個了。我們快走吧，我跟你說，我昨天晚上在網上查過了！今天那個大潤發超市，好像有打折！”

“那個我最喜歡吃的那個，叫什么來著？對！那個，叫可比克的薯片。好像是買一送一哦！我們今天可以買兩大包，一包，是番茄味的，還有一包是烤肉味的。我跟你說，那個烤肉味的，超級超級好吃。你肯定會喜歡的！”

“還有還有，我還看到那個，賣水果的地方！那個紅色的、大大的、叫‘草莓’的那個東西！好像也在搞特價。我們今天可以買一大盒！回去之后，我還可以給你做，那個叫‘草莓牛奶’的飲料。那個超級超級好喝，比外面賣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奶茶，要好喝一百倍！”

他拉著她的手像一條，終于擺脫了所有煩人的雜音充滿了活力的、幸福小魚。

在那片，充滿了爆炸后的余溫和路人的驚恐尖叫混亂的背景板之前。

無比堅定地，朝著那個充滿了薯片和草莓，屬于他們兩個人的

小小的、幸福的。

人間天堂。

義無反顧地游了過去。

超市里那充滿了商業氣息、過分明亮的白色燈光，像無數雙無形的眼睛，將這個充滿了人間煙火的、巨大的鋼鐵盒子，照得亮如白晝。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充滿了生活和消費主義的、復雜的混合型氣味。新鮮蔬菜那帶著泥土的清香，烘焙區飄來的充滿了黃油和糖分的甜膩香氣，海鮮區散發出帶著咸濕海風的腥味，還有，那些被包裝得花花綠綠的零食們，所散發出來的、充滿了人工香精和誘惑的廉價甜香。

這里是人類文明的、一個充滿了精打細算和物欲橫流、小小的縮影。

而她的少年正像一個，終于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主場的、充滿了自信和活力的國王陛下，拉著她的手無比興奮地穿梭在這片，由無數的貨架和商品所構筑而成的、充滿了誘惑的鋼鐵森林里。

她看著他看著他那張，因為終于可以，用自己那辛辛苦苦賺來的、充滿了汗水和尊嚴的錢，為他最心愛的女朋友買她最喜歡吃的零食，而變得神采飛揚、充滿了少年氣的驕傲的臉。

她那顆冰冷的核心里，又一次地涌起了一種類似于母親看著自己那，終于學會了用自己的零錢，去買糖果吃傻乎乎孩子，無盡的愛憐和寵溺。

“風信子！快看，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他像一個，發現了新大陸充滿了驚喜的哥倫布，拉著她無比興奮地停在了那片，由無數五顏六色的薯片袋子，所堆砌而成的、充滿了“垃圾食品”快樂的小山面前。

他像一個最專業的、也是最精明的“家庭主夫”，無比熟練地從那堆積如山的薯片里，抽出了兩包看起來，包裝最完整里面的氣體也最飽滿的、他早就已經，心心念念了很久的戰利品。

然后，他像一個正在向自己的女王陛下，獻上最珍貴的貢品的、充滿了自豪感的忠誠的騎士，將那兩包充滿了卡路里和快樂的薯片，舉到了她的面前。

“你看你看！番茄味的！還有烤肉味的！正好買一送一。我們今天運氣是不是，超級好？！”他那雙黑色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因為占到了小小的便宜，而產生的、充滿了純粹傻乎乎的幸福光芒。

“嗯，非常好！”她像一個最會鼓勵自己那，充滿了上進心和生活智慧的國王陛下，充滿了贊賞的忠實信徒，用力地點著她那顆戴著米白色漁夫帽的小腦袋，然后開啟了她那，充滿了怪物邏輯和科學嚴謹的“商品點評”大會。

“根據我的數據分析，‘買一送一’這種促銷策略，其本質是一種利用了人類這種碳基生物，那普遍存在對于損失規避和占便宜的、非理性的心理弱點，而設計出來的高效的消費陷阱?！?/p>

“它通過制造一種‘如果不買，就會錯過一個億’的虛假緊迫感，來刺激消費者的購買**，從而達到，清理庫存和提升銷量的雙重商業目的?！?/p>

“但是，”她話鋒一轉，用她那雙血色的湖水般的眼睛，無比認真地凝視著他那張，因為她這番充滿了學術氣息的硬核科普，而變得有些呆滯和懵逼的臉。

然后，她用一種充滿了絕對的肯定和不容置疑，全世界最溫柔也是最雙標的語氣，一字一句地無比清晰地宣告道。

“但是因為，這是我的吳桐，用他那充滿了智慧和精明的頭腦，為我爭取到充滿了愛的戰利品。”

“所以這個，本來是充滿了愚蠢和欺騙的消費陷阱?！?/p>

“在這一刻就變成了一個這個世界上，最偉大最充滿了智慧、閃耀著愛情光芒的……”

“——幸福的寶藏了哦?！?/p>

說完她就無比自然地從他那還有些石化的手里，接過了那兩包對她來說，意義非凡的幸福寶藏。

然后，像一個終于得到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的、充滿了滿足感天真的孩子，無比珍惜地，將它們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懷里。

吳桐，看著她這番充滿了神轉折和“行示愛、他已經逐漸習慣了的“風信子式”可愛病嬌的表演。

他那顆因為剛才那場，充滿了“為什么”恐怖的自我懷疑而變得有些沉重和混亂的心，在這一刻又一次地被一種，充滿了“啊，我的女朋友怎么可以這么可愛”傻乎乎無可救藥的幸福感。

給徹底地治愈了。

于是他又笑了。

然后他像一個終于充滿了電的、充滿了活力的幸福的永動機，又一次地拉著她的手，繼續地投入到了那場充滿了“精打細算”和“生活氣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

——偉大的超市遠征之中。

他們在蔬菜區，為了到底是買打折處理的看起來有些蔫蔫的青菜，還是買價格貴了一倍看起來水靈靈的新鮮的青菜，而進行了一場，充滿了生活智慧和怪物邏輯的、激烈的辯論。

最后在風信子用根據我的分析，蔫蔫的青菜里，所含有的葉綠素和維生素C的濃度，已經低于了能維持一個健康的碳基生物每日所需營養的最低標準，所以從性價比的角度來看，購買新鮮的青菜才是更明智的、長期的投資的充滿了科學依據的勸說下，吳桐，最終還是被迫地，選擇了那個更貴的也更健康的選項。

他們在肉類區為了到底是買肥瘦相間的、充滿了誘人的脂肪香氣的五花肉，還是買，價格更便宜充滿了科技與狠活的合成肉餅，而又一次地陷入了一場充滿了勤儉持家和美食至上艱難的抉擇。

最后吳桐還是咬著牙，買了一小塊看起來，最新鮮的也是最貴的五花肉。因為他一想到，他那可憐的美麗的女朋友可能要吃那些充滿了添加劑和防腐劑的垃圾的合成肉，他那顆充滿了保護欲和責任感的心，就疼得，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給狠狠地揪住了一樣。

最后他們在零食區的盡頭，那個專門賣，各種各樣的充滿了甜蜜和誘惑的糖果的貨架前停了下來。

吳桐看著那些被包裝得，像一顆顆五顏六色的寶石一樣的晶瑩剔透的水果硬糖。

他那雙黑色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充滿了懷念和一絲絲，不易察覺遙遠的苦澀。

然后，他像一個鼓起了全部的勇氣，準備要向自己最心愛的公主殿下，坦白一個充滿了幼稚和丟臉小小的秘密，笨拙的騎士。

他用一種，充滿了某種不好意思的語氣，對著那個正用一種，充滿了好奇的眼神，打量著那些對她來說充滿了未知和新奇的“人類糖果”的風信子，小聲地說道。

“那個風信子?！?/p>

“我……我其實從小就，特別特別喜歡吃這個?！?/p>

他指著那個裝在一個，透明的印著小熊圖案的塑料罐子里，那個五顏六色看起來，最便宜的也是最普通的水果硬糖。

“我媽媽以前經常會買給我吃。”

“她說小孩子吃點甜的，心情就會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