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鋒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房間。

門外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瞇起了眼睛。

出來時，臉上那股近乎癲狂的激動已經(jīng)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

是往常一樣古井無波的深邃與冷靜。

午時。

太守府的正堂。

已經(jīng)被臨時改造成了處理軍政要務(wù)的中樞。

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桌案上。

堆滿了來自兩郡各地的竹簡、軍報。

以及初步統(tǒng)計上來的民情、戶籍、田畝等文書。

趙鋒端坐于主位。

正全神貫注地批閱著一份關(guān)于壽春城內(nèi)排水清淤的進(jìn)度報告。

他的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

手中的朱筆不時在竹簡上勾畫圈點(diǎn)。

就在這時。

一個高大卻略顯佝僂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堂外。

是錢沖。

他站在門口。

似乎有些猶豫，不敢進(jìn)來。

趙鋒抬起頭，目光落在他身上。

眼前的錢沖，與往日那個聲如洪鐘、豪氣干云的漢子，判若兩人。

他身上的傷口已經(jīng)好了很多，只經(jīng)過了簡單的包扎。

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憊與哀傷，卻怎么也掩蓋不住。

此時的錢沖，雙眼紅腫，布滿了血絲。

眼窩深陷，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趙鋒放下了手中的朱筆，對著他招了招手。

聲音平靜地說道：“錢大哥，進(jìn)來坐。”

錢沖身子一顫。

這才邁著沉重的步子，緩緩走了進(jìn)來。

他沒有坐，只是站在堂下。

低著頭，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他是來請罪的！

六子背叛，自己被抓，徒增波折。

趙鋒看著他，心中了然。

所以也沒有多說什么廢話，率先開口道：“請罪就不必了！”

“六子走之前，托我給你帶一句話。”

錢沖的身體猛地一僵。

豁然抬頭，死死地盯著趙鋒。

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趙鋒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正堂之內(nèi)。

“他讓我告訴你……”

“告訴俺爹，俺不是孬種。”

轟！

這句話如同驚雷。

狠狠地劈在了錢沖的天靈蓋上！

他那雙通紅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

“哇——！”

一聲壓抑到極致。

仿佛野獸悲鳴般的嘶吼，從他的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

這個在喬世充一百抽下，都沒有吭過一聲的鐵血漢子！

在這一刻。

所有的堅強(qiáng)與偽裝，轟然崩塌！

豆大的淚珠，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從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滾滾而下。

他“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

雙手死死地捂住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哭聲中，有恨，有痛苦，有不舍，更有無盡的悲涼。

趙鋒靜靜地看著他。

沒有勸慰，也沒有打擾。

他知道。

錢沖需要這樣一次徹底的發(fā)泄。

正堂內(nèi)，只剩下那令人心碎的嗚咽聲。

許久，錢沖的哭聲才漸漸止住，化為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

他抬起那張淚水縱橫的臉，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主公……俺……俺對不起你啊！俺也對不起六子啊！俺真拿他當(dāng)親兒子養(yǎng)的啊！”

“當(dāng)初……當(dāng)初他會背叛，是因為喬世充那個畜生！那個畜生說找到了六子失散多年的親生父母，拿他爹娘的性命威脅他！逼他……逼他把俺引出去啊！”

“他還是個孩子啊……他能怎么辦啊……”

錢沖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悔恨交加。

趙鋒點(diǎn)了點(diǎn)頭，神色依舊平靜。

對于六子背叛的緣由，他其實并沒有太大的興趣。

因為在他的信條里，只有一句話——一次不忠，永不錄用！

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無論有什么樣的理由，背叛就是背叛。

這是他作為一名上位者，必須堅守的底線。

否則，隊伍就沒法帶了。

當(dāng)然，這些冷酷的法則，他不會對眼前的錢沖說。

錢沖發(fā)泄完心中的郁結(jié)，情緒稍稍平復(fù)了一些。

他抬起頭。

用那雙紅腫的眼睛看著趙鋒，問出了心中最大的一個疑惑。

“主公，俺不明白……當(dāng)時在城外，喬世充他們，還想逼著六子再騙您一次……您……您為什么會相信他？為什么還會選擇進(jìn)城？”

這個問題，不僅困擾著他。

也同樣困擾著當(dāng)時在場的所有人。

因為那是一個必死的局。

兇險至極！

趙鋒看著他。

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溫和的笑意。

他從桌案后站起身。

走到錢沖面前，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錢沖那寬厚的肩膀，目光真誠而又堅定。

“錢大哥。”

趙鋒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是相信他。”

“我是相信你！”

相信你！

這三個字。

仿佛擁有著世間最強(qiáng)大的魔力。

錢沖整個人，如遭雷擊，徹底呆在了原地。

他愣愣地看著趙鋒，看著那雙清澈而又充滿信任的眼睛。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涌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將他心中所有的悲傷、悔恨、痛苦，盡數(shù)沖刷得一干二凈！

主公……他相信的，是我！

他冒著全軍覆沒的風(fēng)險，踏入那個必死的陷阱。

不是因為相信一個已經(jīng)背叛過一次的少年。

而是因為，他相信我錢沖！

“主公……”

錢沖的嘴唇再次哆嗦起來。

剛剛止住的淚水，再一次決堤而出！

這一次，不再是悲傷的淚。

而是感動的淚，是士為知己者死的滾燙熱淚！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個四十多歲的七尺男兒。

當(dāng)著趙鋒的面，哭得泣不成聲，像個無助的孩子。

趙鋒任由他發(fā)泄著，直到他的情緒再次平復(fù)。

“好了，錢大哥。”

趙鋒的聲音放緩，“這幾日你辛苦了，也受了傷。今日我便派人，護(hù)送你回韜光城好生休養(yǎng)。”

錢沖用力地抹了一把臉，重重地點(diǎn)了下頭，哽咽著道：“謝……謝主公！”

說完。

他對著趙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軍禮。

這才轉(zhuǎn)身。

邁著雖然依舊沉重，卻已然重新挺直了脊梁的步伐，緩緩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