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沉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個不眠之夜。

他蜷縮在靠墻的下鋪，聽著同監室其他人此起彼伏的鼾聲，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墻面，直到指甲縫里滲出血絲。

“唐行長，又睡不著？“

對面鋪位傳來壓低的聲音。唐沉抬眼，看見呂果那張年輕得過分的臉。這個因盜竊罪被判六個月的小偷，是監室里唯一還會跟他說話的人。

唐沉沒有回答，只是將身體蜷得更緊。他曾經筆挺的西裝如今換成灰塵色囚服，曾經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現在油膩地貼在頭皮上。六個月前，他還是城市商業銀行的行長，手握數十億貸款審批權，每天前呼后擁。而現在，他只是一個等待審判的貪污犯。

“明天又是紀委提審吧？“呂果翻了個身，聲音壓得更低，“聽說上周他們把老李審得尿了褲子。“

唐沉的胃部抽搐了一下。上周的審訊場景在腦海中閃回，刺眼的臺燈直射他的眼睛，紀委的人輪番上陣，要他交代違規放貸的細節。他們已經掌握了部分證據。

但最讓他恐懼的不是這些。

“余可嘉在哪？“警方每次提審都會問這個問題，眼神越來越銳利。他的情人失蹤了，警方懷疑與他有關。

“唐行長？“呂果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你臉色很差。“

唐沉的手比朽木還要成問題，因為他經歷了一場不成功的割腕自殺，并沒有失去生命，也沒有導致手的殘疾，但那只手從此仿佛失去了知覺，他得罪了那只手，那手仿佛成了他的仇人。

在接受紀委審查時，他將一塊有著鋒利的棱角的肉骨頭切向自己的手腕，柔軟的手腕處卻也有堅固的城池和鎧甲，那塊銳利的刀鋒一樣的骨頭受到頑強的抵抗阻擋，疼痛感襲來，骨頭那端傳來清晰的鈍挫感，但他執意一死，因此他加大了力量，血汩汩涌出，骨頭終于對他的手腕顯現了殺機，他將那只流血的手腕藏在被窩里，臉上作出垂死的安詳。

他曾對自己的死亡作出設計，首先死后自己的臉上一定要有安詳的表情；第二，身體筆直平躺，雙手緊貼褲縫。人活一生，身體里有太多屬于自己的東西，這些東西溶解在血液中，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比如對待親情，事業的榮耀，必須隱藏的秘密，必須惦記的得失，這些東西會不會隨著死亡的來臨而流失？

當然那是一次并不成功的自殺，但他經歷了血液流水一樣的流失，經歷手的洞開，手要比我們想像的和它實際做到的更加靈巧，它總在重復什么，其實它更能夠與一個將你帶致飛翔的動作重逢。

他從辦案點被送進看守所，紀檢部門的工作已經完成，從辦案點來到這里，感覺更加的森嚴和窒息，那只手需要救贖，他沒事就想那只手，想那只手上的傷。

那一晚，如果那只手足夠的配合，遵循某種法則，讓他一命嗚呼，他覺得那只手先于自己背叛，成為看守他的看守，半夜醒來，感到那只手在盯著他看。

“你還想發財。”

“想啊，人要是不想發財該多好。”

“你想發財，你幫我做一件事情，不是捉蒼蠅。”

“那是干嘛?”呂果顯然來了精神，整個身子貼了過來。

“你殺了我。”

呂果被嚇了一跳。

“唐行長，你別嚇我，這是看守所，你還覺得我的事情犯得不夠大啊。”

“我是講真的。我在辦案點就自殺過一次，沒有成功，沒想到人死會這樣的難。”

唐沉突然抓住呂果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對方皺起眉頭。“幫我個忙。“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呂果猛地抽回手，差點從床上摔下去。“你瘋了？“

唐沉的眼睛在昏暗燈光下泛著異樣的光。“我活不下去了......他們不會放過我“他突然住口，警惕地看了眼監室角落的監控攝像頭。

“做了這件事情，你小偷的那個‘小’字是可以去掉的。”

“怕去掉的不是小偷的那個小字，是小命的那個小字吧。”

“干嘛想著死啊，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也不知您拿了多少，會判多少年，不過，這號子里關著的那些死刑犯，哪個不想多活一天。所以你千萬別想著死啊。”

“聽著.“唐沉湊近呂果，呼吸噴在對方臉上，“我在外面有套別人都不知道的別墅，里面藏著許多寶貝。“

呂果的瞳孔收縮了一下。

“那是一個空置的房子，當初紀檢部門抓我時，從我身上搜出一串鑰匙，其中就有這房門的一把，他們反復審問我，我一直沒有交代房產的下落。我今天把這件事情告訴你，你出去后一不做小偷，二不逮蒼蠅，你出去進入這個房子里，對于你來說，一定不用鑰匙就能輕松進入，里面到處都是寶貝，這些寶貝夠你花一輩子。”

呂果呆呆地看著他，看看他是不是講胡話瘋話，有些人進來了神魂顛倒，會講胡話瘋話，而唐沉講話時神志清楚，甚至一只手伸出來在空中比比劃劃、點點戳戳，那只垂死的手又恢復了神采。

“那套房子的地址門牌號。”

“呂果，你有辦法讓我死，我只有到了剩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我就會對你講出那套房子的地址、門牌號碼。”

顯然，呂果遇到重大情況，管教早有交代，有重大情況立刻報告，可分明這是天掉餡餅，一文不名，你出去有什么用？看來老天要讓他發一筆大財。

有戶人家的樓上漏水了，可樓上長年無人，只好報警，警察打開房間，就發現房間里有幾只大紙箱子，大紙箱子里是大捆大捆的鈔票，就破了一起重大行賄案件，小偷瞎貓逮死老鼠，闖了那么多人家，如果一進屋，屋內空空，就有幾個紙箱子，那該是多好的事情啊。

而今天竟然真的瞎貓逮著了死老鼠，他說了空房子，紙箱子，講到鈔票。

呂果簡直心驚肉跳。

他也聽過有人雇傭殺手殺死自己的故事，一個老板經營破產，妻離子散，債主天天逼債，他感到生無可戀，想死又畏懼自殺的痛苦，幾次自殺都沒能成功，于是雇傭殺手殺死自己，殺手將他綁在一棵大樹上，然后從背后將他勒死。后來警方很快破案，殺手因此也丟了性命。

因此這是個拿小命開玩笑的故事。

顯然呂果不為所動，但唐沉的一席話顯然已經讓他心潮難平，這個家伙背后有事，將這事反映管教就會有一個立功的機會，但此時面部不能有任何的表情反應，就讓一切像都沒發生，一切都平靜如水一樣。

“我不能那樣做，第一，我們小偷只圖財不要命，這是我們這行的行事原則。第二，在這個號房里，怎么殺你，總不能將你卡死捂死，那樣的話，你外面有一個億我也哪不到，只能算是給你墊棺材底了。”

“嗯，這倒是，不過，看你這樣聰明，你再想一想，看看有沒有辦法，人不知鬼不覺地讓我死，不留一點兒痕跡，然后你輕輕松松地出去，去享用那些寶貝。”

“這個嘛，這不可能吧。那你能不能現在告訴我那藏錢房子的地址。”

“這個嘛，這個不行，只能在我將死未死的時候，我會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也就是說，你已經執行了殺人計劃，并且十分地成功，這也算錢貨兩清。”

“可你想想，人死可不像一件貨物準點運達這樣簡單，《金瓶梅》中李瓶兒死前，她能看清楚郎中晃動的手指，郎中據此斷定，她的離世尚有時日。可見要是她連晃動的手指都看不見了，那就離死不遠了，可人在那個時候，能講清楚你的房屋住址門牌號碼嗎？三魂丟掉兩魂半，怕是你姓甚名誰都講不清楚了，怎么能講清楚你那房子的地址？”

“可你再想想，想想能否找到一種讓我死去的方式，就在將死之前，我不可能出現像李瓶兒那樣的模糊神志，許多人上一秒神志清醒，下一秒就兩腿一蹬，這樣的情況你一定見過或聽過，因此辦法總比困難多，你再想一想。”

呂果的腦海翻江倒海起來。

想一想，這是一個偷兒常遇到的事情，常常就有過不去的坎兒，火燒眉毛的事兒，亂了方寸的地兒，生死攸關的時候，到那個時候，你得想一想。一個偷兒，他會在夜幕的街角里，將身影完全隱沒到黑暗中，然后去想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