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轔轔遠(yuǎn)去，卷起官道上一股裹挾著塵土的熱浪。

阿綰呆立在禁軍大營轅門外，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發(fā)髻間那支新插上的桃木簪。

簪身圓潤，是多年摩挲的痕跡。上面寥寥數(shù)筆勾勒的青草與雨燕，在熾烈的陽光下，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靈動，顯得有些黯淡。

這是十歲生辰時，姜嬿隨手給的“生辰禮”。那時她滿心歡喜，如今卻只覺心頭沉甸甸。姜嬿最后那句“照顧好自己，要是死了，就讓人告訴我一聲。別讓我……白擔(dān)心了三年。”讓她喉嚨發(fā)緊，酸澀難言。

她用力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那些復(fù)雜的情緒甩開。

剛轉(zhuǎn)身欲回那破舊的尚發(fā)司營帳，卻差點撞上一片陰影。

是蒙摯。

他正牽著他那匹神駿的黑鬃戰(zhàn)馬“烏云踏雪”走出來。

即便是黃昏暗夜，暑熱依然，連空氣都仿佛在蒸騰扭曲。

蒙摯只穿著輕便的皮質(zhì)護(hù)甲，內(nèi)里是吸汗的麻布中衣，額角沁出細(xì)密的汗珠，緊貼著他略顯冷硬的輪廓。

看到阿綰，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在她發(fā)髻間新添的木簪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淡漠地移開。

“將軍。”阿綰慌忙低頭行禮，側(cè)身讓到一旁，聲音細(xì)若蚊蚋，帶著尚未褪盡的驚惶。她能聞到他身上混雜著汗味、皮革味和一種軍營特有的、鐵與血的氣息。

蒙摯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甚至沒多看她一眼，便翻身上馬。韁繩一抖，“烏云踏雪”打了個響鼻，邁開矯健的步伐，踏著黃土官道，朝著咸陽城方向疾馳而去。

他要去祖父蒙恬的府邸。

趙高提前秘密回京，而祖父蒙恬作為東巡護(hù)軍主將，竟無半點消息傳回，這絕非一般。咸陽城內(nèi)的局勢，如同這悶熱的天氣后，看似平靜，卻醞釀著令人不安的燥熱。

蒙府位于咸陽城東的貴戚里坊，雖不如丞相府邸煊赫，卻也門庭森嚴(yán)，透著世代將門的厚重。門楣上懸掛著玄底金字的“蒙”字匾額，是始皇帝親筆所賜，透著無上榮寵，也沉甸甸地壓著責(zé)任。

府內(nèi)倒是難得的寧靜，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艾草焚燒后的氣味，這是夏日驅(qū)蟲避穢的常用之物。

蒙摯剛踏進(jìn)前院，就見叔祖父蒙毅正站在廊下，指揮著幾名健仆將沉重的青銅冰鑒抬往正廳。冰鑒里盛放著大塊的窖藏寒冰，絲絲涼氣溢出，是這酷暑中難得的奢侈。蒙毅身著輕薄的深衣，未著官服，手里還拿著一柄蒲扇，眉頭微蹙。

“叔祖父。”蒙摯上前行禮。

蒙毅聞聲轉(zhuǎn)頭，看到是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阿摯？你怎么這個時辰跑回來了？營中無事？”他揮揮手讓仆役退下。

“有件要緊事。”蒙摯開門見山，壓低聲音，“叔祖父可知，趙高回來了？”

蒙毅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冷哼一聲，蒲扇也不搖了：“哼！那閹貨！回來便回來了，鬼鬼祟祟，藏頭露尾！”他語氣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

此時，正廳里傳來碗碟輕碰的聲音。

蒙摯的祖母齊氏以及蒙毅的妻子田氏正帶著婢女準(zhǔn)備晚飯。桌上擺著幾樣簡單的時令菜蔬：一盤清煮葵菜，一碟腌漬的藠頭，還有粟米飯和一碗飄著幾片肉干的肉羹，遠(yuǎn)不如趙高在軍營挑剔嫌棄的那些精致。

秦法尚儉，即便是蒙家這樣的重臣之家，日常飲食也遵循規(guī)制，不敢過分鋪張。

“阿摯來了？快進(jìn)來！”齊氏眼尖，隔著竹簾看到了孫兒，臉上立刻堆滿了慈祥的笑意，聲音洪亮，“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飽肚子！快，給阿摯添碗筷，盛碗冰鎮(zhèn)過的梅漿來解解暑氣！”秦人夏日喜飲用梅子或杏子熬煮后冰鎮(zhèn)的漿水，是消暑佳品。

田氏手腳麻利地從食案旁搬來一個髹漆的憑幾坐凳，又親自去盛了一碗冰涼的、泛著深紫紅色的梅漿遞給蒙摯。

“謝祖母，謝叔祖母。”蒙摯不敢怠慢，依禮道謝后才在憑幾上坐下。他雖然心中焦急，但在嚴(yán)厲卻慈愛的祖母面前，規(guī)矩不能廢。

他端起那碗沁涼的梅漿，冰涼的陶碗觸手生寒，碗壁上凝結(jié)著細(xì)密的水珠。

喝了一口，酸甜冰涼直透肺腑，稍稍壓下了心頭的燥熱和一路奔波的暑氣。

蒙毅也重新落座，拿起筷子，卻沒什么胃口，只夾了一根藠頭慢慢嚼著。

他瞥了一眼蒙摯，見他眼神始終落在自己身上，便沒好氣地說道：“還能為什么？還不是為了二公子那點事兒！”

蒙摯放下梅漿碗：“二公子？何事？”

“哼！”蒙毅又重重哼了一聲，蒲扇敲了下自己的膝蓋，“二公子胡亥要娶新婦了！王綰的曾孫女！這閹貨巴巴地提前跑回來，不就是想搶著操辦，在王家和二公子面前表功，再給自己撈點好處么？”他語帶譏諷，“前頭定下的尉繚家的姑娘，不是急病沒了么？這才過了多久？就急著又攀上一家！二公子如今在陛下面前得了臉，這些人……哼！”他沒說完，但那未盡之語里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尉繚家的姑娘……歿了？”蒙摯一愣，他之前并未聽聞此事。

“就上個月的事。所以這親事才換得這般急。”蒙毅壓低了些聲音，“無非是想趁著陛下東巡在外，二公子風(fēng)頭正盛，趕緊把生米煮成熟飯，好給二公子，也給他自己，再拉攏一股助力罷了。你怎知他悄悄回來了？我也只是剛剛聽說他輕車簡從，一個人回來的。”

“他剛從我營中離開。”蒙摯沉聲道，眉頭擰得更緊。他看了一眼桌上簡樸的飯食，再想到趙高在軍營對那些精美肴饌挑三揀四、幾乎未動的樣子，心中那股被輕視的郁氣又涌了上來，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你又招惹他了？”蒙毅太了解自己這個侄孫了。蒙摯繼承了蒙家男兒的勇武剛直，卻也繼承了那股寧折不彎的倔脾氣，在趙高那種心思詭譎的閹宦面前，極易吃虧。

“侄孫豈敢？”蒙摯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松開拳頭，聲音帶著壓抑，“祖父臨行前再三叮囑，要‘忍’字當(dāng)頭，一切等他回咸陽再議。侄孫……一直在忍。”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色，“只是……半月前，我營中尚發(fā)司的一名老匠人荊元岑……死了。死在嚴(yán)閭帶來的人手里。”他將那晚明樾臺取物、荊元岑慘死、趙高今日突然搜查的經(jīng)過，簡明扼要地對蒙毅說了一遍。

蒙毅聽著，臉色越來越凝重。他放下筷子，蒲扇也擱在了一邊：“所以……他們到底在找什么？那匠人偷了何物？值得趙高如此興師動眾，不惜親自去你營中翻找？”他敏銳地抓住了關(guān)鍵。

蒙摯搖頭：“蹊蹺就在于此！無人知道他們丟了什么！嚴(yán)閭當(dāng)夜只說是明樾臺失竊的貴重物品，今日趙高更是只字不提，只借口探病討水，實則目標(biāo)明確地直奔尚發(fā)司營帳，翻箱倒柜！最后……最后更是什么都沒找到。”

“什么都沒找到？”蒙毅的眉頭幾乎擰成了疙瘩，“那他們到底在找什么？如此大費周章，絕非尋常物件！”他盯著蒙摯，“那匠人的女兒呢？就是你說的那個明樾臺出來的小丫頭？她可知道些什么？”

蒙摯眼前浮現(xiàn)出阿綰那雙哭得紅腫、卻盛滿倔強(qiáng)和悲傷的眼睛，心頭莫名地微微一緊。“她……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在明樾臺長大，憎惡那里，一心想逃離。對那姜嬿……或許還有些許幼時的孺慕之情殘留吧？我看她……不像知道內(nèi)情的樣子。”

“趙高他們翻找時，連那丫頭的身上都……？”蒙毅追問，眼中精光一閃。

“是，”蒙摯點頭，語氣中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冷意，“嚴(yán)閭手下當(dāng)眾撕扯羞辱，今日姜嬿來，更是借著‘慈母’姿態(tài)，將其發(fā)髻、衣衫里里外外都‘體貼’地摸索了一遍……若真是在找東西，那此物必然不大，易于藏匿，且……至關(guān)重要！”

蒙毅沉默了。他端起面前那碗早已溫涼的梅漿，卻沒有喝，只是盯著碗壁上凝結(jié)又滑落的水珠。廳堂內(nèi)一時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蟬鳴和遠(yuǎn)處仆役收拾冰鑒的輕微響動。盛夏的悶熱仿佛凝固在空氣中，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

“不知道……”蒙毅最終緩緩開口，“他們到底在找什么？這‘不知道’，才是最令人不安的。”他抬眼看向蒙摯，眼神銳利，“阿摯，你營中……怕是要起風(fēng)了。這風(fēng)，怕又是沖著我們蒙家來的。”他頓了頓，加重語氣，“務(wù)必小心！大哥不在咸陽，我們更要謹(jǐn)言慎行，步步為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