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鋒離那巨人咽喉只剩三寸,風停了,血霧凝在半空,連時間都像被釘住。陸淵的左臂已化作晶玉,金紋游走如活物,可就在他即將斬落的一瞬,耳邊炸開十萬聲哭嚎。
“救我……我不想死……”
“我不是魔頭,我是被抽了靈根的弟子……”
“我娘還在等我回家……”
聲音不是從外傳來,而是自他骨髓深處、識海裂痕間涌出,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像是整片大陸被埋葬的冤魂,全在這一刻睜開眼,盯著他。
九厄劍猛地一震,劍脊嗡鳴不止,裂紋自劍柄蔓延至鋒刃。陸淵的手臂僵在半空,肌肉繃得幾乎炸裂,卻硬生生將劍勢剎住。
他聽見了。
不是幻覺,不是心魔,是十萬殘魂的執念,被封在萬骨枯淵之下,被煉成噬靈尊的養料,連輪回都不配入。
“原來……你們也想活著。”他低語,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石磨過鐵板。
話音未落,巨人胸腔內那顆由怨念凝成的心臟猛然一縮,黑霧炸開,一只巨掌裹著腐骨與魂火,直貫陸淵胸膛。
他沒躲。
掌風撕開皮肉,肋骨斷裂聲清脆可聞,鮮血噴出的剎那,卻被體內殘存的神血蒸成赤霧。他跪墜而下,砸在巨人肩骨之上,左臂晶化部分寸寸碎裂,化作銀粉飄散。
噬靈尊的笑聲如雷滾過天際:“斬啊!你不是要斬盡殺絕嗎?再往前一寸,我便灰飛煙滅!你就是新魔尊,統御萬魂,再無人敢說半個不字!”
陸淵咳出一口混著金屑的血,右臂早已皮開肉綻,可五指仍死死攥著劍柄。他低頭看著自己殘破的軀體,半邊晶化,半邊腐朽,像是天地都不愿再認他為生靈。
“魔尊?”他咧嘴一笑,血從嘴角淌下,“我十七歲那年,在祠堂廢墟里握劍,可不是為了當什么狗屁魔尊。”
識海崩塌,九厄劍沉寂如死鐵,唯有最深處,一縷微弱到幾乎熄滅的聲音輕輕響起:
“還記得為何握劍嗎?”
那一瞬,畫面閃現——
暴雨傾盆,少年單膝跪在泥水中,父親的靈根被抽離,化作一道青光飛向天際。他抱著那具冰冷的軀體,嘶吼著,將一柄銹跡斑斑的斷劍死死按在心口。
“我要這天,再遮不住眼!”
不是為了復仇。
不是為了成魔。
是為了不讓任何人,再被這天道當成草芥。
陸淵猛然抬頭,眼中銀河紋路逆向奔流,破碎的紋路竟緩緩重組,凝成一個字——“守”。
他以殘臂撐地,笑聲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血沫:“我不是要成魔……我是要讓這天,再不敢奪人所愛。”
話音落,九厄劍微微一顫。
劍骨雖裂,卻不再崩解。識海中,三道形態虛影——劍骨、噬魂鏈、時繭——各自震顫,卻在某一瞬,短暫共鳴。
噬靈尊察覺異樣,心核驟然搏動,十萬殘魂哀嚎齊發,聲浪如刀,直刺神識。它要將他拖入瘋狂,要他親手斬斷最后一絲人性。
陸淵閉目。
不再抵抗。
反而以道痕觀法,主動傾聽。
一縷殘魂執念飄來——是名女修,死前最后一念是未給幼子織完那件寒衣;又一縷浮現——老劍修臨終前,只盼有人能替他告訴故鄉,他未曾叛門;再一縷……再一縷……
他聽得越多,心越沉。
這些不是魔,不是祭品,是人。
和他一樣,想過活,想護所愛的人。
他緩緩抬起右手,指尖顫抖,卻堅定地解下左肩布條。染血的粗布滑落,露出那柄殘破青銅劍——外人眼中是廢鐵,唯有他知,這是萬劫不滅的悖道之刃。
“你們的債,”他低聲道,“我背了。”
說罷,右手握劍,劍尖調轉,不指敵人,不指蒼天,而是緩緩刺向自己心口。
不是殺招。
是共感。
是愿以己身為橋,聽盡萬魂之痛。
劍鋒破皮,入肉,直抵心脈。剎那間,識海炸開一道銀光,劍骨裂痕中竟生出細密銀絲,如根須般延伸而出,纏向空中那些飄散的殘魂光點。
魂橋初現。
雖短暫,雖脆弱,卻真實存在。
噬靈尊怒吼,心核狂跳,黑霧翻涌欲將橋體撕碎。可就在這時,一縷粉紅氣息自陸淵識海飄出,輕柔地纏上銀絲,使魂橋泛起微光。
橋未斷。
反而穩了一瞬。
陸淵跪在巨人肩骨之上,左臂盡碎,右臂殘破,心口插著自己的劍,鮮血順著劍脊流淌,滴落在巨人骨甲的銘文縫隙中。
那是他三年前親手所立的靈引臺碑文。
血滲入刻痕的剎那,碑文微微一震。
像是某種沉睡的共鳴,被喚醒了。
他抬頭,望向巨人空洞的眼窩,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們被獻祭,不是因為該死……是因為有人,需要你們死。”
“但現在,”他緩緩拔出插在心口的劍,劍鋒滴血,卻不再指向自己,“輪到我來問——誰準你們這么干的?”
九厄劍在他手中輕顫,裂紋中銀絲未斷,反而愈發清晰。
劍未毀。
心未死。
道,已醒。
他撐地欲起,右掌按在骨甲之上,血跡順著銘文蔓延。遠處,封印陣殘光未熄,靈氣仍在升騰,光點如螢火飛向北方。
可他不再急著追。
也不再想著殺。
他只是緩緩站直,哪怕每動一寸都如刀割筋骨,哪怕左臂已無法抬起,哪怕九厄劍鋒口崩缺,布條染血。
他站起來了。
劍在手。
心在燃。
天若阻我,我便斬天。
魂若怨我,我便渡魂。
就在此時,北方天際忽有異動。
一道光點偏離軌跡,不向萬骨枯淵飛去,反而折返,輕輕落在陸淵肩頭。
他低頭看去。
那光點微弱,卻清晰映出一張孩童的臉——眉眼稚嫩,笑容純真,像是某個被獻祭的少年修士,最后一點執念未散。
光點輕輕一顫,仿佛在問:
“你……能帶我回家嗎?”
陸淵握緊劍柄,指節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