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妙縮在柴房角落,草垛硌著后背,心跳撞得胸口發(fā)疼。
自從和陸子期那次撕破臉的爭吵,她就徹底成了驚弓之鳥。吃飯扒拉兩口就跑,上工只敢在他視線死角貓著。天一擦黑,更是早早拴緊門閂,連院里的月光都成了忌諱,仿佛會引來陸子期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躲是下策。窗臺上每天雷打不動的白面饅頭就是鐵證——那不是討好,是宣告他根本沒把她的拒絕放在眼里。
“得來個狠的!”蘇妙妙狠狠咬斷嘴里的草根。硬碰硬?陸子期的氣勢,三句話就能把她堵啞。跑?窮山溝能跑到哪去?
一股濃烈的惡臭鉆進(jìn)來。蘇妙妙眼睛猛地一亮!
潔癖!陸子期有潔癖!他天天泥里滾,收工卻把自己刷洗得指甲縫都不留泥星子,補丁衣服都疊得棱角分明。
對付潔癖,還有什么比一身污穢更絕殺?
蘇妙妙攥緊拳頭,眼底閃過“豁出去”的狠絕。為了自由,拼了!
她貓腰溜到豬圈后頭,盯準(zhǔn)那堆剛清出來、還蒸騰著熱氣的豬糞堆。心一橫,閉眼撞了上去!
黏膩濕滑的觸感透過粗布滲進(jìn)來,惡臭沖天,胃里翻江倒海。
“嘔……”她死命捂住嘴壓下惡心,“忍住!”她發(fā)狠地在糞堆里蹭胳膊、后背、褲腿,直到自己快被熏暈。胡亂拍掉手上的黏膩,昂首挺胸走向田埂——務(wù)必要讓陸子期“精準(zhǔn)捕獲”她這副尊容。
村口岔道,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現(xiàn)了。陸子期剛回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軍綠常服筆挺,身姿如崖邊青松,和她這個“移動生化武器”形成慘烈對比。
蘇妙妙心頭狂喜,臉上擠出“意外”的無辜,故意往他那邊挪。
(內(nèi)心尖叫:聞到?jīng)]?快皺眉!快躲開!最好惡心到這輩子都不想見我!)
路人捏鼻躲遠(yuǎn)。蘇妙妙只盯著陸子期的臉。
他眉頭極輕微一蹙,深潭似的黑眸掠過一絲詫異,轉(zhuǎn)瞬被一種近乎縱容的平靜取代。仿佛她掛著的不是豬糞,只是普通泥點。
“摔了?”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半分嫌棄,只有洞悉一切的淡淡質(zhì)問。
蘇妙妙懵了,蚊子哼哼:“…嗯,豬圈邊…滑了…”
“摔得…挺均勻。”他目光掃過她“精心布置”的污穢,眼神寫著“鬼才信”。不等她反應(yīng),鐵鉗般的大手猛地攥住她沾滿污物的胳膊!
干燥滾燙的力量穿透臟布。
“啊!放開!臟死了!你不是有潔癖嗎?”蘇妙妙像炸毛的貓掙扎。
陸子期沒說話,瞥了一眼攥住的地方——正是“重點照顧”區(qū)。他眉頭皺緊,不適感明顯了些,但手上力道絲毫未松。
“過來。”兩個字,短促強硬如軍令。他無視她的踢打掙扎,無視周遭目光,徑直拖著她走向村外小河。
蘇妙妙恨不得蒸發(fā)。陸子期卻走得坦蕩,仿佛拖著的只是一捆柴禾。
到了河邊,他松開手,甚至沒看她漲紅慘白的臉,利落地脫下自己那件洗得發(fā)白、最寶貝的軍綠外套。
蘇妙妙以為他要清理自己,下意識后退,卻見他拿著干凈外套,不由分說裹住她臟污的身體,拉鏈“唰”地拉到頂,把她裹得嚴(yán)實,只露腦袋。他自己只剩單薄背心,臂膀在陽光下賁張有力。
“別動。”他命令,轉(zhuǎn)身在河灘石堆里翻找,搬來一塊青石板和半舊搓衣板。
在蘇妙妙石化的目光中,陸子期蹲下身,抓起她那沾滿污穢臭不可聞的袖口,浸入冰涼河水,用力搓洗。
動作笨拙僵硬,卻用足力氣。渾濁刺鼻的污水汩汩流下。他眉頭緊鎖,薄唇抿成冷硬的線,顯然厭惡至極,可布滿薄繭的手沒有停頓。
陽光落在他低垂專注的側(cè)臉,水珠滑落。
蘇妙妙裹在殘留他體溫和干凈氣息的外套里,僵在原地,心臟像被狠狠攥住。
(內(nèi)心驚濤:他瘋了嗎?最恨臟,卻把寶貝衣服給我穿?還親手洗這個?他到底想干什么?!)
看著他沉默固執(zhí)的背影,那點“計謀得逞”的得意,瞬間被陌生洶涌的酸澀慌亂淹沒。
“陸子期…我自己來…”聲音發(fā)顫。
他頭也不回:“等著。”
那天,陸子期把她所有臟衣服搓洗干凈晾好。自己回去路上噴嚏連連,卻未皺一下眉。
蘇妙妙裹著他寬大的外套,默默跟在后面,第一次忘了逃跑。鼻尖縈繞他的氣息,心亂如麻。
這招“豬糞計”,結(jié)結(jié)實實砸了自己的腳。
躲不過,那就戰(zhàn)!
蘇妙妙目光釘在墻角——陸子期那把磨得锃亮、視若珍寶的鋤頭。一個破釜沉舟的念頭破土而出。
第二天蒙蒙亮。陸子期摸向墻角的鋤頭——空的。
他掃視院子,翻遍工具房,不見蹤影。
視線沉沉落向隔壁緊閉的房門,眼底了然銳光一閃。
沒有鋤頭?那就用手。
陸子期臉上無波,轉(zhuǎn)身走向紅薯地。三畝板結(jié)干裂的硬土,他用鋤頭都費力,何況徒手。
他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線條分明的小臂,單膝跪在干硬田壟上,雙手狠狠插進(jìn)開裂的泥土!
指甲縫瞬間塞滿黑泥,尖銳土塊碎石劃破掌心,血珠滲出。他像感覺不到痛,沉默地一下下將紅薯連根摳出,重重扔進(jìn)竹筐。
汗水小溪般淌下,浸透背心,貼緊賁張起伏的脊背。血混泥在掌心凝成暗紅硬痂,又被蹭開,滲出刺目的新紅,與黑泥攪在一起,猙獰刺眼。
路過的張嬸子倒抽冷氣:“子期!瘋魔啦?沒鋤頭就歇著!”
陸子期頭也不抬:“干。”
從朝陽初升到夕陽西沉,三畝紅薯被他用一雙手刨出,竹筐堆得冒尖。他那雙手早已面目全非,只剩血泥汗交織的模糊一片。
夕陽將他孤影拖長。他猛地起身,雙腿麻木僵硬,一個趔趄才站穩(wěn)。他沒看紅薯堆,拖著泥濘麻木的腿,帶著濃重血腥氣,走向蘇妙妙那緊閉的院門。
蘇妙妙一直在門縫后偷看。看著他像沉默困獸跪在田里,看著那雙血肉模糊的手每一次摳挖都像刨在她心上,又疼又慌。好幾次想沖出去還鋤頭,可觸到他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勇氣瞬間消散。
沉重的腳步聲在院門外停住。
蘇妙妙心提到嗓子眼,撲到窗邊顫抖撩開窗簾一角。
陸子期站在窗臺下。夕陽如血潑灑,給他鍍上悲壯金邊。他渾身泥汗,臉上幾道血痕,狼狽不堪。唯獨那雙眼睛,在暮色里亮得驚人,像淬火的寒星,穿透窗紙鎖死她。
在蘇妙妙驟然收縮的瞳孔里,他緩緩抬起那只沾滿暗紅血泥、幾乎看不出原貌的手,對著窗欞,重重拍了上去!
“啪!”
沉悶如驚雷炸在她腦中!
他沒喊名字。只用那雙穿透一切的眼睛死死盯著窗戶。干裂薄唇翕動,沙啞疲憊卻摧枯拉朽的聲音撞進(jìn)來:
“蘇妙妙,還躲?”
窗紙上,清晰地拓印著他手掌的輪廓——模糊、骯臟,帶著刺目暗紅血泥,像一個滾燙血腥的烙印,狠狠燙在蘇妙妙視網(wǎng)膜上。
她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冰冷土墻,心臟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欲裂。
這一刻,她才悚然驚覺,陸子期骨子里的偏執(zhí)遠(yuǎn)比她想象的瘋狂恐怖。她費盡心機(jī)筑起的心墻,在他這雙染血掌印前,正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碎裂哀鳴。